“好看,孙媳妇好像在哪儿见过……”苏爸一高兴,给自己添半碗粥。
“对,你们可能在电视上见过。等我找一找……”苏看看家里老式有线电视机顶盒:“这个不知道怎么搜,还是看手机好了。”
苏找到小森的面膜广告、酸奶广告,热播综艺片段。一家人就着热茶,把“孙媳妇”吹捧出108支光芒,头发好看,眼睛好看,声音善良,童星出道钢琴天才,皮肤闪闪身材匀称,生个娃娃一定很健康,就连官宣一米六的个子也被夸优秀……
“好了好了,再看就来不及出门了。爸妈,咱家该换个新电视,到时你们想看什么,直接搜孙媳妇小森,马上就有电影啊、电视剧、综艺节目、唱歌啊春节晚会啦,天天看。”苏起身收拾包,准备外出。
“换,换新电视,看得清楚。”苏爸爸利落收拾好餐桌,往保温杯里灌热水,小的那只装在苏妈妈包里,大的带杯盖这只,装进自己的双肩背包:“美佳你背自己小包包就好,喝水找爸爸。”
“好。”
苏和妈妈整理头发,挑选口红颜色,苏爸灌好热水等在门口穿外套,顺手把餐桌上两个桔子装进口袋。七十几岁老父亲对五十岁女儿的宠爱,出门来回不过两小时,搞得像郊游。
这么密集和父母相处,想来上一次还是五六年前,失踪事件很糟糕,用力求生后的生活,苏珍惜每一点散碎时光。走在父母中间,经过LC区三岔路口:“妈,苏北中学搬走了?”
“是呀,搬到XC区,盖了操场。”
苏挽起妈妈手臂:“也是,已经几十年了,以前我们学校没操场,运动会要去一中开。”
苏妈妈把女儿的手和自己右手心叠在一起,装进外套口袋暖一暖。
苏爸往右前方指一指:“站牌还在,现在叫文汇路站。”
“嗯——”父女俩对视,看着老地方新站牌,童年记忆涌现,那些年一起挤过的公交啊……
那时父女俩搭同一辆公交车上班上学,有座位时苏能一路睡过去20分钟,到站前被轻轻拍醒,接过水壶下车揉揉眼睛,目送公交车继续开走,带着爸爸去上班。
冬天太阳起得晚,能在摇晃的车里多睡一小会儿,棉外套紧紧包裹,有双可靠手臂护着自己,这些幸福小事点滴聚集,度过整个中学记忆。
“要喝水吗?美佳。”转眼三十几年,爸爸还习惯背着水壶。
苏接过来。
“吃桔子吗?美佳。”
苏也接过来。
热水和桔子跨越年华,女儿失踪四年多来,他们等来团聚,等这些微小机会,等着被需要,等着互相需要。苏偷偷抹去眼泪,父母的背影不再挺拔高大,他们头发花白,皮肤干燥,长出几小块暗色斑点,走路小心的样子,像刚学步惧怕奔跑的孩子,谨慎探索世界,生怕摔一跤,瓷器般碎裂。
在父母身边,苏重拾少女无忧时光。
到了小年夜傍晚,LC区点亮年味街灯,苏爸爸提议晚饭早些吃,好去文昌阁附近散步,和老伙伴们碰碰面,快过年了,聊聊家常,吹嘘一下各家儿女。
“又来了不是,老头聚众吹牛皮……”苏妈妈收拾碗筷,跟正在切西瓜的苏小声念叨。
边念叨边回头确认:“他爸,手机带好,钱包也带一带。”
“带了带了。”
苏妈妈不放心,举着块西瓜小碎步移过来:“孙媳妇这事可不能瞎说,这是人家小孩子隐私,我们不好讲出来的。”
“晓得晓得。”苏爸爸几口吃完西瓜,穿起外套挥挥手,出门找老伙伴们散步。
“哈哈哈哈哈!妈你这几天不是给谁打电话都跟人家说,哎呀你晓得小森不?我家孙媳妇,对呀对呀,和嘉达谈恋爱,是的呀是的呀!”苏学着妈妈语气,把西瓜端来餐桌。
“哎呀你娘娘、姨娘是自己人嘛,她们晓得的,不会到处讲。”苏妈妈咬一口西瓜又放下,往女儿身边探探身:“美佳,趁你爸不在,跟妈再细说说。你和友信,你们俩是各自有新人了,还是单单就小孩的问题才决定分开?”
苏低头思考,给手里一片西瓜抠掉籽……
“妈,怎么说呢,其实从距离上,你说我和嘉达在英国,他爸在北京工作,一年到头见不到两次面。要分早分了,所以不是因为距离,你理解吗?重点是失踪这事,我能回家,几乎等于重生。一直都挺想去旅行的,一个人走走看看,也想想该怎么接受摩根的存在。就是很想一个人安静坐着,喝杯红酒、热茶什么的,是挺自私,妈你或许一下子理解不了……”
“晓得晓得,妈晓得,好孩子,想去哪里都放心去,爸妈等着你……”苏妈妈赶紧说着晓得晓得,不敢想象女儿失踪四年经历了什么,光是生个黑孩子,已足够让两个家庭难过。
苏也把想说的话又吞下去。你们等了四年多,我还怎么忍心再走走看看,年纪大了等不起,不如先陪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放一放,看记忆会不会放过自己。
小年夜过完,接下来每一天都期待新年。第二天一早,苏和妈妈买早餐回来。
“哎?你爸还不起。”
苏敲敲半掩的房门:“爸,起来吃饭吧?买了你爱吃的梅菜肉包。”
苏妈妈从厨房拿碗筷,盛热粥。
时光在那刻停住了,苏借着窗帘缝隙透过的光,看到皮肤失去温度的颜色,熟悉画面轮番侵占,曾经和眼前,生命在消逝……
“妈!妈!你来——”
“怎么了?”苏妈妈进来,看到女儿呆坐床边,神色惊惧不能呼吸。
抓起老伴手腕,苏妈妈反复确认……
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一把揽过女儿,轻轻拍着背:“美佳,美佳啊……”
苏爸在睡梦中平静离去。严总在会议上接到岳母电话,立即请亲戚去家里帮忙,寿衣采买、开具死亡证明、联络殡葬服务,自己也在当天夜里赶来。
严总和苏深夜都没睡,事发突然,嘉达和小森买了最快出发的航班,从伦敦到上海。
“美佳,嘉达很快会来,我们都在,别怕,美佳……”严总看着不哭也不说话的苏,觉得这个家太需要自己,或许往后会更需要。
听着手机里嘉达和小森的语音消息,苏突然想起:“友信友信,摩根?”
“没事,都安排好了。”严总比了个让人放心的手势,慢慢解释今明两天摩根在家有阿姨带,明晚南方会去交接,阿姨回老家过春节。
“南方?”苏担心那个只会哭的姑娘。
“她家人有经验,家里有个比摩根大几个月的小侄子。”严总想,要比把他带回老家好一些。
苏点点头,也觉得这样安排更好些:“难为她们一家人了,可是带着别人家小孩,她家里能同意吗?”
“就带到阿姨放假回来,最晚初八。”
“我是说——”苏喝了半杯热水:“同意你们俩。”
“我和她?”严总见苏点头,想了想反正躺下也睡不着,两个人说说话也好:“她其实挺像你,但我们不会在一起,法律层面上。”
“嗯?”苏对听到的第一句形容感到满意,和上次在北京看到的一样,一个有着自己影子的姑娘:“于是你就没告诉人家,我们要分开?”
“没有,是我考虑不周。”
其实生活对谁都不太公平,在五十岁的年纪,努力半辈子,解决掉经济压力,也还是苦多过甜。苏看向严总,两人对视,都点点头。
“美佳,等这些事归于平静,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带着嘉达看看他小时候的苏北。也给他讲讲,从这里出生长大的妈妈,特别美好,特别独特。”
“嗯,老了也美好吗?老了反而要离家,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没等严总说完,苏反问。
“一直都很美好。可是美佳,我们一定要离婚吗?家里老人,还有摩根的事,由我来出面操持是不是更方便?”
“也好,眼下确实很需要有你在,那我们的事,先不急。南方那里,你确定她可以?”苏对替她带小孩,又立场尴尬的南方担心。
“没问过,我不确定。但最初我和她都是想,在一起走一段路,抱着这样的目的。我想等着你回来,她会自动离开,大概她也这么想。”
苏喝完杯子里的水,精神好了些,拍拍严总的手:“友信,你知道吗?如果你一直想做个好人,那谁来做那个会内疚的坏决定呢?试着在人性和道德中,听从内心最需要的吧。等家里事安排好,我们把手续办了。”
严总没想到苏很坚持,心里一阵复杂。
苏把杯子往前推,严总帮她蓄满热水。
“爱有很多种。友信,你一直在用接受和成全的方式,委屈自己,宠爱我们。我,嘉达,摩根,还有南方,你都这样……”苏说到这里开始哽咽:“像我爸一样,被需要就很高兴,友信,你们这样太傻,别再做一个自私的好人了,这让我觉得自己特别坏……”
泪水肯决堤,哭出来并不能停止难过,但用力哭泣会累得能够睡一会儿。
迟到的睡眠,只有彼此能理解的相爱,悄然融入凌晨,微光透过窗帘底部,缓缓释放温柔,冬日寒气四散。
严总拿过床头柜上的小相框,守着刚刚入睡的苏。泛黄老照片里,一家三口站在湖水边,小女孩单手捏起裙角,童年无忧笑脸,装着无数个彩色梦想。
等着你,然后放下你。从前,这些事由照片中背着水壶的苏爸爸去做,现在和以后,美佳,我们依然等着你,放下你,一直一直,等着你。
嘉达和小森赶到苏北后,告别仪式上,全家选择了树木葬。种下一棵红棕色叶片的娜塔栎,春季它整株全绿色,秋冬慢慢浓重,亮红、暗红、红棕色。背着水壶随时等待被家人需要的苏爸爸,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爱意。放一个人在心里,不迷路。
全家人围着娜塔栎深深鞠躬行礼,小森扯一扯嘉达衣角。
“嘉达,我们生小孩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