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草坪上,背对着我,面向有着巨大挂钟的图书馆。夕阳从楼顶缓慢地沉落,视野被燃烧的黄昏填充。他逐渐淹没在失焦的大海里,变成一块粘着在视网膜上的白斑。
“在干什么?”我走过去,他摘下耳机抬起头:“是这周要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未来》。”
他微笑时眯起的双眼有淡淡的光,就像浮在黄昏里的苍白的月亮。
“我的未来,”他伸出手指着眼前的天空,一只乌鸦从他的头顶掠过,扬起的衣领随着惊飞的花,一同凋落在肩上。“在那里。”
我拈起他肩上的一瓣落花。蜷缩的,已经泛黄发黑的樱花瓣。
那里。我看着那只仿佛在沉睡的巨大的钟。一瞬间,时针和夕阳拉长的影子在六点重合。在那里,看不到尽头的天空,色彩模糊了时间和空间,隔断了航迹云的起点和终点。
“我的未来一定要有这些:夕阳,落花,乌鸦,彩虹。”他把右手圈成一个圈放在眼前,这几个词俨然已被切分混合,与他的瞳孔组合成一只万华镜——的确是斑斓的景色。“一定要有它们——可惜今天没有彩虹呢。”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学渣,但我也有乱七八糟的梦想,也并非第一次与他谈起诸如“未来”之类的话题。他的成绩不错——至少和我相比。当十八岁的同龄人们开始憧憬未来,甚至规划好发展方向时,他对以后的事情始终缄口不提。
今天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地,正面谈起未来。虽然仍是我所不能理解的莫名其妙。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坐在逼仄的教室里,穿着白衬衫,戴着白色耳机,用白色圆珠笔在白色A4纸上写着让我这个学渣感到莫名其妙的作文,余光瞥到我来了,只是低垂着眼睛微笑。
“我嘛,能考上大学就行了。”我趴在桌上,揉着刚睡醒的眼睛如是说,“至于你,会考上好大学,走上人生巅峰——”
他慢慢地解开缠在一起的耳机线,摊开的笔记本反射着缭乱的阳光。“也许吧。”
而他现在坐在宽阔的草坪上,仰起清瘦的下巴,仿佛下一秒就要追逐着航迹云展翅高飞。
这就是未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天过后的三月末的某天,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我面向有着巨大挂钟的图书馆,他站在楼顶,秒针无声而悠闲地行走着,仿佛在计算他的时间。夕阳在他的身后点燃了黄昏。
他低下眼睛向我微笑。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嘶哑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喂,你看,今天有彩虹呢。”他伸出手指着天空。恰是大雨初停的时候,一条七色抛物线淡淡地浮在热烈的黄昏之中。
“未来有永恒的黄昏和永恒的自由。”
“我的未来,就是来生啊。”
樱花纷纷飘落,红色的鹅毛大雪追逐着他飞散的衣襟。他张开双臂,仿佛展开双翅,向着航迹云的终点飞了下来。
粘在视网膜上的白斑忽然消失了,就像用尽一生的力气沉入了黄昏之海。
真美啊。我想。那弯苍白的月亮已经无关紧要了。
一只乌鸦掠过头顶,抖擞着羽毛,越过了那座彩色天桥。它也找到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