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字子美,是唐代的一个大诗人。他在中国文艺史上有诗圣之尊称。诗如何而后始为圣,没有标准。不论杜甫的诗,是否至于圣,但自唐以来,迄于近世,言诗者无不推尊他,确是事实。
唐代有名的诗人元稹曾为杜甫作墓铭,他在墓铭序言上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宋王安石为一目无古人之作家,但对于杜甫之诗,则曰:
至于子美,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绮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覂驾之马者,有淡泊幽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此子美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续也。
清毕沅序《杜诗镜铨》,其言有 曰:
(杜)诗发源于三百篇及楚骚、汉魏乐府,吸群书之芳润,撷百代之精英,抒写胸臆,熔铸伟词,以鸿博绝丽之学,自成一家言。
梁任公曾为《情圣杜甫》一文,其结语有曰:
像情感热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很强,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张人生艺术观的人,固然要读他。但还要知道:他的哭声,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着真美;主张唯美艺术观的人,也非读他不可。
以上诸人对杜甫作品的评价,虽各有其自己之观点,但推崇备至,则异代同声。其推崇的出发点,除梁任公着重于他的作品中所含的情感,其余皆系赞扬他的文学素养之深厚与文字技术之熟练、严谨、细致与醇朴。
我在二十岁以前,曾一度对中国文学发生热烈的兴趣。当时,我最喜欢读杜诗。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有30年左右了。我在当时虽喜欢杜诗,但并没有发现他真实的价值;只是为了模仿他用字造句的方法。因为在唐代诗人作品中,杜诗最为丰富,他有各种不同的格调,足以为学诗的范本。后来,我研究中国史。在新、旧《唐书》中,读到了杜甫的列传,才知道他所处的时代和他个人的身世。我再读杜诗,才知道他并不是为作诗而作诗,而是为了不得不作诗而作诗。这次我读的本子,是清人杨西龢所辑的《杜诗镜铨》。《杜诗镜铨》的编辑方法,不是依诗的体例分类,而是依其写作的前后,依次编排。这种编排方法,使我对杜诗发生了一种时间性上的概念。因而杜诗中的任何一首诗歌,到我眼中,都是最珍贵的历史材料了。
从这里,我发见了杜诗的真正价值,固然在于他具有灵活、熟练、细致、谨严的文学手腕,固然在于他具有深厚、渊博、温柔、敦厚的文学素养,足以纪事、抒情,铺陈终始;属对切律,排比声韵,令人读之,余味悠然;但最主要的,还是由于杜甫的作品具有丰富的内容、深刻的含义和真实的情感。易言之,杜甫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他的美辞,而是在于他的现实主义。诚如梁任公所云:杜甫的诗,是“三板一眼”地在“哭叫人生”。他不仅为自己的穷愁抑郁而哭叫,也为贫苦大众、为变动的时代而哭叫。他控诉社会的罪恶,代言人民的痛苦。所以杜甫的诗可以说是唐代天宝前后的时代呼声。即因如此,所以他的诗歌便具有一种不冷的热力。一直到现在,尚能鞭辟读者的情绪,震荡读者的心弦,所谓千古之后,有余响也。
杜甫为什么要为自己、为大众而哭叫?这就与他所处的时代、他个人在他所处的时代中的遭遇、乃至他的性格都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一个文学家,不论怎样冷静、超然,总不能对自己的时代和个人的遭遇丝毫没有感觉,而飘然高举于时代之外。此中国诗人所以常有伤时感世以及感怀身世之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