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老羊一路紧赶,日头偏西的时候也就快到临淄了。
临淄,齐国都城,自献公还都于此,历经五百六十年,此时至闵王已是如日中天。富庶不下商陶,繁华自占鳌头,当得是天下第一的大城。
老羊有感于驿馆一起并过肩的经历,听说哥儿俩都没来过临淄,见天色也还尚早,特意走了南边的官道,打算额外花上半个时辰,带小哥儿俩游览一番。眼见着快到临淄城,老羊打开了车厢前窗的挡板,吆喝了一声:“临淄城快到了!”,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身,给小哥儿俩让开了视线。
两颗脑袋迅速凑到车窗旁边,只看到前面一路的熙熙攘攘,再往远处瞅,一座黑压压的大城,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头向西南倒卧的巨兽,趴伏在地上。
这里的官道很宽,离城还有一里多,就已经是人来人往,车流不断。有穿着葛麻粗纱的庶人农夫,有骑马穿胡服的赵地刀客,有坐着夔纹马车的宋国商人。燕不伤居然还见到了一支人数不多的西域商队,连忙指给大哥看,看得燕不惑也是惊奇不已。
官道两旁有农舍,有田园。有的地里还是绿油油的,有的已经开始泛起了金黄,处处可见农夫们忙碌的身影。
离城越近,这座城看起来就益发地宏伟,拔地而起的城墙,显得那么突兀高大。青灰色的城砖整齐完好,长长的城墙上连一从野草都看不到。巨大的城门如张开的巨口,不断吞吐着滚滚的人流。左右两个城门上,各耸立着一座高高的城楼,城楼前紫色飞云旗迎风招展。
几百年的历史,仿佛已经融入了这座大城,让它的气势中饱含着岁月的沧桑和压迫性的气质。任何靠近它的人,都不可能再心怀轻佻或傲慢,只能在它的重压下,慢慢地低伏下来,最终只剩下敬畏和叹服。
城门一里外,官道分开了两叉,分别通向两座城门,老羊选了东边一条叉道,马车不急不缓地跟着人和车向前挪动。
到了这里,就可以看到更东边的一条大河,老羊举起马鞭指着河水说道:“那是淄水,这临淄城就是紧靠淄水修造的”,两颗脑袋立刻凑到了右车窗前。
老羊又举起马鞭,指向了大城西南角多出来的一块,那个象巨兽脑袋的地方:“那儿就是王宫了”,两颗脑袋又伸到了前车窗。
燕不伤问了一句:“王宫没建在城里?”
老羊“啊”了一声:“只占了一个角。这王宫是后修的。大概是城里太热闹吧,想盖王宫都找不着地儿了。”
又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过了护城壕,眼前就是城门了。刚才从远处看,就已经感觉这城门出奇的宽大,等真正靠近了一瞧,这门简直宽得没有道理,足足可以并行十二辆马车的阔大城门,让哥儿俩睁大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城门不仅阔大,门洞也出奇的长,长得象一条甬道。待马车缓缓驶出门洞,眼前便是一条可容十二辆车并行的大街。街两旁商铺林立,人流涌动,哥儿俩的眼睛已经看不过来了。
越往前走越是繁华,行人的速度便慢了下来,于是宽敞的大街就挤满了人。只在中间留下了一半街面给车走,所以车也慢了下来。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一家家店铺前,有的边走边逛,有的沿街叫卖,有的驻足端详。居然还有吹竽的,斗鸡斗狗的,打拳踢腿卖艺的,熙熙攘攘,喧闹不息。
老羊又回过头说道:“这是新垣大街”,马鞭往前虚指了一下,“往前一直走到城北,那里才叫热闹,有四、五层高的楼。”
“五层高?”,哥儿俩觉得很是惊讶,这种高楼不惑在宋国见过,燕不伤却只是坐船时路过定陶,还真没进城里见识过,所以他格外惊奇。
从打一进城,大街两边就没见过低于二层的商铺,比起平陆来可不是繁华了一星半点儿,已经让他感觉大开眼界了,这下更是心向往之。
“等将来你们去过那边儿就知道啦,五层的楼见多了也不算啥,那人才新鲜呢。多得呀,路都走不动,太热闹的地儿,也烦”,老羊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派头,“不过咱可不能往那边去,一趟走下来,晚上都出不了城。中间得拐出去,先去学宫。”
车往前走,刚一进闹市就朝着东西向的大街横向转了个弯。才只是在闹市走了一小段,就足足堵了将近两盏茶的时间,车马人流实在太多了,小哥儿俩都看麻木了。
“这边是冶铁的,那边是铸钱的”,老羊在尽职地解说着,燕不伤则是对着铁器铺里的铁制刀剑满眼放着光。
“那就是蹋鞠”,老羊又指向了路边一大片空场,那里有大约十来个人在踢着一个圆球。
哥儿俩在平陆倒是听说过,蹋鞠是临淄城兴起的,不过都是贵人府里的游戏,大多数平陆人对这种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眼下算是开了眼界,不过紧接着又被前面道旁的争执吸引了目光。
远远就听见前面一个豪侠打扮的年轻后生,正对着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烂的人大喝着:“你个滥赌成性的,不打你,还要留着供养起来不成?”,地上那人求着饶,周围一圈人围着看。
按说这也就是个常见的路数,哪里都有这种事,不稀罕。偏就有个气势昂藏的大汉路过这里,直接喊了罢手,让哥儿俩生出了兴趣。
“他便是滥赌成性,自有他的运道,你何必下此狠手?”,大汉很是不平。
年轻后生居然拱了拱手,颇为诚恳地解释起来:“这人滥赌成性,气死父母,还要卖掉妻儿,你说当不当打?”
大汉愣了下神,再看向地上的那一摊烂赌鬼,冲冲地说了一声:“该”,说完不顾而去。
这一幕倒是被小哥儿俩刚巧看到完,燕不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了声:“没想到这里的人,竟是如此直爽。”
燕不伤也笑着应了一句:“是啊,直爽到理直气壮呢。”
不同于宋国的彬彬有礼,新郑的安逸平和,这临淄城给哥俩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理直气壮。住在天下第一大城里的人们,没有韩人那种无奈的隐忍,也没有宋人那种刻意的谦和,打也打得理直气壮,拦也拦得理直气壮,走也走得理直气壮。
便是修造王宫,也得去城外多加出一块,因为城里没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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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城中自东向西横穿过来,一路向西出了稷门,往北一拐,路上慢慢幽静了下来。
前面的路窄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路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人流,只偶尔有几家农户养的鸡犬在路边转悠。道路也不再笔直,曲曲弯弯地看不到远处,只能看见道旁的树林一行一片的,愈发显得宁静清幽。
申时已过,初秋的软风不时吹拂过脸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桂花香气,让人心情格外的恬淡。经过城里的喧嚣之后,在这幽静的道路上,闻着阵阵的桂花香,听着得得的马蹄声,哥儿俩的心彻底安静下来。想着前面那座世人景仰的学宫,想起即将开始的求学生涯,安静的心里不时泛起一丝紧张和期待。
车大约走了一刻,远处终于可以看到一大片青瓦灰砖的房舍。高台上,宽阔的朱红对开大门,朝向南方大敞四开着,门外是大片大片的桂树。时值初秋,一部分桂树已经先开了花,那股带着甜滋滋的清香,简直能让火气最盛的人,瞬间安静下来。更不要说里面还有很多丹桂,若是到了九月,还不知这里会香成什么样子。
向两边看去,一道不算太高的灰砖院墙,包围着整个学宫,更远处的院墙已经被桂树掩映,看不到尽头了。
老羊把车停稳在门前,帮着哥儿俩把行李包裹搬下了车。燕不伤又额外给了老羊二十文的车资,让老羊千恩万谢,燕不惑对老羊一路上的照顾也感谢了半天,这才挥手道别。
从门里早就走出来值守的仆役,也没上前打扰,对两位书生的表现看起来颇为赞赏,这时笑着上前来打了招呼:“两位书生这是来求学的?”
燕不惑连忙上前揖手一礼:“我们兄弟二人,从平陆来,得门师举荐,来投临渊先生门下学习。”
那仆役虽是听惯了诸多稷下先生的名气,对临渊先生这样的大家还是不敢心存轻慢,对哥儿俩也更谦和了些:“请二位随我来,自有人带二位安顿下来。”
换了一人带路,哥儿俩终于走进了稷下学宫。一进大门就是片松柏成行的景致,间杂着几棵多年的老槐,枝繁叶茂,古木成荫。当然也少不了桂树,向四下里飘送着阵阵的甜香。成片的月季正是秋季开花的时候,花朵虽说比春季小了些,但胜在数量多,连成片的浅粉深红,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花从中几条石板铺成的小径,将几人引到了偏西的一扇大门前,这里是稷下学士们起居生活的寝庐。一旦被孟师收入门下,燕家哥儿俩也就要被人叫一声稷下学士了。
一进大门,迎面就是一排排的寝庐,每排房舍之间是一行行的槐树,棵棵高大茂盛,明显都是成长多年的大树。
此刻已是近黄昏的时候,寝庐四周的学士们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或有说有笑的结伴而行,或围在一起轻声聊天,到处都洋溢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朝气,哥儿俩仿佛也受了感染,脚步都轻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