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去临淄，你有多大的生意，非要拉上孩子去，啊？整天念叨不缺钱，你多雇几个脚夫不行啊？”，燕记陶器的堂屋里，木娟一边擦抹着柜子，一边开始了今天第四次抱怨。
翘首盼了一个多月，见燕追爷俩回了家，木娟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紧接着就开始对燕追不依不饶。早在第一次听到报怨的时候，燕追就知道要坏，可也心知这怒火本就是冲他来的，没人能替他扛过去。一开始还解释几句，后来也不说话了，闷着头喝起了甜浆。
不过他倒是一直没忘记陪笑脸，木娟嫂子可是一直把不伤当亲生儿子看待，单凭这一点，他就感恩戴德。更何况这么多年，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可全是嫂子在操持。“就是不伤这小子太不厚道，早早就跑没影儿了”，燕追多少有些气闷，“他要是在，嫂子也不至于抱怨个没完没了”，他开始计算屋里剩下的家具还要擦多久。
燕不伤刚一见木娟发火，就跑到后面找大哥去了，“终究是长辈们的争执，当小辈的听见了，不好”，他是这样想的。虽说婶婶一上来就对着老爹批头盖脸地一顿数落，燕不伤却只把这当成两个人夫妻式的默契。反正看那样儿，父亲也不反感嘛，真是虚伪的人。
一个多月不见，燕不惑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老样子，不紧不慢地读着书，不紧不慢地记着账，不紧不慢地喂着鸡，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动摇他的这份从容不迫。
“这是韩国新郑新近兴起的样式，木胎玉琥，韩国不愧是尚木德，连这种物件都要加上个木托”，燕不伤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此行的见闻，还不忘把给大哥带的礼物一样一样摆出来，倒象个刚出远门玩了一圈的小娃。
刺客也有三亲六故，刺客也有喜怒哀乐，燕不伤一向认为好刺客就该把刺杀当成营生来做，做营生的时候，就得有个做营生的样子，一旦把喜怒哀乐牵扯进去恐怕就离失败不远了。可做完了营生，还得再把自己变回常人，不然喜怒哀乐总不得发泄，终有一天会憋出病来。
燕不惑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在外人面前总是不大爱说话，可在亲人身边又总象是长不大，遇着点儿新鲜事，就喜欢一样样摆出来，所以也不去扰了他的谈兴，只是饶有兴趣地听他白话，顺便看看桌上的新鲜物事。
新郑城里的牡丹花，济水上运货的方舟，喜欢扎着堆抽烟吹牛的船工，看来这次贩陶器，弟弟长了不少见识。燕不惑也跟着运过两回货，去的都是宋国，那里给他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昨天老师还问来着，等你什么时候回来，咱得去拿上他给临渊先生的信。另外，老师肯定还有话要嘱咐的”，等弟弟说得差不多了，燕不惑提醒他一句。不象自己的母亲，总把不伤当七八岁的小娃儿看，燕不惑对弟弟还是很有信心的。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以不伤的聪明，肯定不至于在临渊先生面前进退失据，拜入门中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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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燕记陶器门口，一辆雇好的马车早早停在那里，行李早已放好，坐车的人却还没有来。
赶车的把式早就见惯了这种赴外求学，母子分离的场面，反正也不用当天就到，车把式乐得靠着车厢板补个觉。
堂屋里，木娟红着眼睛，正给燕不惑紧着腰间的革带，嘴里还念叨着：“不伤这孩子太小，你平时多看着他点儿，可别惹出什么事来。”
“娘放心，我怎会不看顾着弟弟。”
“你也要多加小心，虽说去临淄这一路一向太平，可你们也别惹事，遇着事躲着点儿。”
“娘放心，有不伤在，该是别人小心才对，他的身手可比我厉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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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家后院，燕不伤在小祠堂里最后给母亲的灵位上过香，叩过了头。
燕追帮他也整了整腰间的革带：“革带里的九节鞭一般不要出手，尽量用腰里的剑，奇门兵器容易被人记住...”
燕追本想着让儿子远离刺客道，一心读书，可真到儿子出远门的时候，才发现他自己心里还有道过不去的关。若不想受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人想害都害不成，这个想法其实从来就没变过。自己不能跟在身边护着宝贝儿子，那就得把防身的家伙带足了，这个时候他可不管儿子去临淄是读书还是当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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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父亲一样一样地检查着自己身上的兵器，燕不伤心中很是不舍。之前听说要和大哥出远门，还觉得欢欣雀跃，可真到分别的这一刻，却又忽然明白了父亲的羽翼下有多么温暖。看着父亲眼角那几道隐隐露头的细纹，他不觉生出了几分欠意，颇有些后悔之前不大听父亲的话。
就如所有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人一样，燕不伤的心里，对未来既有向往，又有些惶惑，可留在父亲身边虽说安稳，却不是男人该有的想法，只能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让人伤感的事情，把心思放到身上的一件件兵器上。
燕家的兵器和多数刺客同道都不一样，一般刺客的兵器还是挺显眼的，不是挎在腰畔，就是背在背上，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读书、经商的人。只有少数喜好隐秘的刺客才会把兵器做得极不起眼，燕家的兵器就是这样，只不过谈不上喜好隐秘，实在是燕家从来不以武功见长，兵器显不显眼都打不过人家，还不如装作寻常人，免得被人惦记，需要的时候还可出奇致胜。
其实燕追一直强调，真正的刺客需要因事而动，万不可养成对兵器的依赖，若是遇到一路有人搜身，等走到目标面前，已是两手空空，这人是杀还是不杀？所以最好把一两样兵器用熟了带在身边，多带无益。
可在这件事上，燕不伤却一直有着不同的想法。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上这一样样的兵器，于他来说，就成了一种仪式，代表着他刺客的身份。身上带足兵器，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身段，装穷卖傻，不惧污秽，就象他认为的那样，把刺杀当营生做，做营生就得有个做营生的样子。
可身上的兵器如果不带足，他就只觉得自己是个书生，必得器宇轩昂，方不至失了体面，更不会招来危险。靴子上有点儿灰尘都要掸下去，满身脏臭扮乞丐的事那是想都不要想。
最早还是在西域的时候，他随父亲一路逃命过去，就一直把怀里的匕首当成最后的倚仗，没有兵器随身，也就失去了最后一点儿安全感。后来渐渐长大，身边的兵器在不知不常间，就变成了安全这个词的替代，也代表了燕不伤对刺客身份的信仰。
对儿子这份莫名其妙的执拗，燕追想尽了办法也没把他扭过来，无可奈何之下，干脆为他量身打造了几样兵器，同时又提了一个要求，要求他必须把每样兵器都用熟，不然还不如不带。
这当然难不倒燕不伤，只是他始终觉得这些兵器还是有些不够用，所以对伪装这件事，他从来都学得很勤勉。
挎在腰间的剑，于他来说只能算作佩饰，和别人比擒拿还能过上那么几招，比剑法无异于自杀。
九节鞭是藏在腰间革带里的，用时一抽就能抽出来。
左腕口的皮套子上插满了机关用具，各式小钩子小挠子要到用时，才能显出重要。
右腕口的袖箭是燕不伤最喜爱的一样，在他想像的各种糟糕场面下，最终大都要靠袖箭来挽回败局。
脚下的步风靴，在燕家机关术对于兵器的叙述里，应该算是最高明的一部分，靴子前后都能弹出短刃，也可说是最象刺客的一样兵器了。
至于发髻上插的乌木簪，就连父亲都不知道，那是他自己偷着做的，里面装着毒粉，迫不得已时，可当成最后一招。
所有兵器从外表都看不出半点儿端倪，书生习六艺，身上有点儿紧陈利落的小零碎，一点儿都不奇怪。把能贴身的都贴身戴好，再拿件小褂一披，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刺客。
“隐庐的位置记清了？”，燕追总算对儿子身上的兵器放了心，最后又叮嘱了一句。
“爹放心，都记住了。”
对刺客来说，武功，兵器，头脑，运气，也许各有各的重要，但隐庐却是好刺客必不可少的东西。无论是准备刺杀，还是事后逃命，如果不想把追兵引到自己家里，那就最好给自己设个隐庐用来藏身。燕追在平陆、临淄都设了隐庐，这时候当然要留给儿子，不管刺不刺杀，狡兔三窟总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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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样样地叮嘱，直到日头都当空了，马车才在一阵道别声中，缓缓驶离了燕记陶器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