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个月后,星环。
吴星云和姬雪过得很幸福,在他们的打理下,星环焕发出勃勃生机,这里绿草茵茵,花海绽放,蔬果挂满了枝头,仿佛完美呈现了几百年前的原生态景观。他们踏着平实的地面,吃着自己地里种的庄稼,悠然的过着田园生活。
消息渐渐传遍了飞船,许多从未见过粮食长在植物上的人都想亲眼见识见识,更有些,是打着品尝一下原生果实的目的而来,据说那可是绝顶的美味。星环再度成为“希望”号上热门的好去处,吸引了众多游客前来游览。
姬雪很爱花,她常说能孕育生命的东西是最美的,但现在的人欣赏不来生命的这种美。
她告诉吴星云,这句话其实是他说的,当时他们在海王星轨道飞船的植物园里,他正向她演示如何人工授粉。
很遥远的事情,尽管吴星云已经不记得了,但她把这话反赠给他,让他很感动。
“我也想像这些花一样,有一天能孕育出生命。”
当姬雪认真的说起这些时,吴星云捧住她的脸,他撩开挂落在她额头上的秀发,吻了她。
“你和这些花一样,是最美的。”
池星河常来看他们,除了增进兄弟情分外,其实好处也很多,每次他都能享受到他们招待的瓜果和新鲜美食。更美妙的是,吴星云居然酿出了传说中的“拉菲”和“茅台”,绝顶的美酒,令池星河陶醉不已。
这一天,池星河又来蹭吃蹭喝。他和吴星云坐在一片粉红色的桃园下,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碟刚炒出来的小菜,还有一瓶“拉菲”。
“嫂子的厨艺又进步啦,看来我得常来,要不然会错过许多美味。”说完,池星河抿了一口红酒,神仙般的细细品味起来。
殊不知,这菜和酒要是拿到那会的地球上去开饭馆,估计要不了一星期就得倒闭。
“别叫嫂子,叫老了。”
“嫂子都不介意,你还介意这些,你不知道,每回我叫姬雪嫂子,她都会多摘几个果子送我,哈哈!”
吴星云拿他没办法,只好继续喝酒,然后池星河谈到了工作上的事。
第一件事,近期有一个直径15米左右的不规则陨石靠近飞船,与飞船的最近距离大约只有19.45个天文单位,他已经派采集船前往预定坐标进行捕捉,到时候吴星云可以通过实时影像看到整个过程。
另一件事,飞船刚刚收到一条来自地球的引力波通讯信息,Al已经解析完毕并发送到池星河的舰长信息模块里。
上一次收到来自地球的讯息,已经是一年以前,就是在那一次,父亲得知在罗辑交出执剑人权力后,太阳系威慑系统随即被三体人的“水滴”彻底摧毁。
之后的半个月,父亲一直表现得郁郁寡欢,最终遗憾的离世。
按照当时的情况,池星河和父亲一样,以为人类不会有任何反转的机会,这一年的讯息静默,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
其实池星河对于太阳系和地球并没有多少直观的概念,他只知道父亲至死都对那里充满着眷念,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来自那里的吴星云隐瞒什么。
他和吴星云一起收看那条讯息,当他在桌面上完成舰长权限确认后,Al的播报语音响了起来。
“来自地球的最新消息,逃往宇宙的星舰地球‘万有引力’号已于威慑纪元62年11月28日启动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三体世界坐标暴露后,太阳系同处于侦测和打击范围,随时可能遭遇毁灭打击,流浪在宇宙的人类,祝你们安好!”
广播启动的具体时间,和一年前收到地球威慑系统被摧毁的时间间隔并不长,只因消息从地球中转了一次,所以延迟了大约一年。算上讯息从地球传达飞船的时间,则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也就是说,三体世界的坐标已经在宇宙中广播里了十年,十年,有可能连相距不远的太阳系也已经被发现并被摧毁。
也许是离得太久太遥远了,吴星云对太阳系的命运淡然了许多,他和池星河依旧把酒言欢,最后喝得酩酊大醉。
“宇宙太可怕了,千万不能被发现,星云,快躲起来,一定要躲起来!”沉睡中,吴星云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五天后,吴星云和池星河一起观看了捕捉空间陨石的实时全息影像,整个过程简单得就像从水中捞起一条上了钩的鱼。唯一让吴星云感到震撼的,是那颗被捕获的陨石,它在穿过“虚空”平面后变成了一个与原来完全倒置的镜像物体。
很难以想象,如果把一个生命体投入“虚空”,当它从另一面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是一具结构颠倒的镜像尸体,还是一个意识也相反了的活物?这个问题,至少目前还没有答案,因为父亲明令规定,绝不允许拿生命去做这种实验,这条禁令一直贯彻至今。
事实上,更加让人震撼的事发生在六天以后。
六天后,那颗陨石被带回“希望”号,当人们试图用巨型切割机将它剖开时,切割机的机轮接连崩坏,然后,人们小心的观察,从切开的缝隙中,他们惊讶的发现,在陨石的中心处竟然藏着一件诡异的物体。
池星河第一时间得知这件事,当时他的脸色大变,然后他顾不上喝酒,就带着吴星云一起去了拆卸舱。
在拆卸舱中,他们看到了被固定在金属架子上的陨石,在人类面前它显得硕大无比。
用人类的眼光来看,那确实是一颗天然的陨石,它的周身除了刚刚留下的切割痕迹外,找不到任何人为修饰过的迹象。
池星河让工作人员把陨石的外层剥离,渐渐显露出内层的那个神秘物体。
那是一个漆黑的球型体,它的表面光滑且坚硬,找不出一丝瑕疵,吴星云看到它的第一眼,不由得想起74年前在海王星基地上看到的那一段影像,那颗来自三体世界、轻而易举就摧毁整个太阳系舰队的“水滴”。
“不,这东西有危险,我觉得我们最好把它丢出去,离它越远越好。”吴星云警告说。
“哈哈,我想你是太敏感了,这东西是‘虚空’捕获的,它的构造都被转了一个面,就算是什么危险装置,我想应该也坏掉了。”一位工程师解释说。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可吴星云看着那纯粹的圆形外观,还是不由自主的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池星河发现了他的异样:“难道你见过这东西?”
吴星云有些气喘:“不,也许是我多虑了,我还是去透透气的好。”
“是的星云,真的不用担心,这东西没有危险。”池星河说着,把手按在了黑色球体上。
霎那间,整个拆卸舱以球体为中心向外扩散出一个不规则的彩色三维光圈,光圈逐渐变大,很快周围的人就分辨出了这个光圈的形状。
光圈是一副浩瀚的星云图,星系分布清晰可见。在这副立体图的中心位置上,有一艘瞟一眼就能辨别出的宇宙飞船,飞船分明就是“希望”号的早期模样。
“不好,它在广播我们,快,快把它丢出去。”池星河惊恐的吼出声音。
还没等工作人员反应过来,他自己就扑到了操纵台上,将机械臂调转过来,抓向黑球。
令人惊异的是,机械臂抓到的是空气,那颗黑球已经随着光圈的扩散渐渐虚化,只有那片标示了飞船具体位置的光圈还在不断扩散,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
池星云绝望的呆住。
这大概是一颗智能化的星际地雷,一旦有智慧体触碰到它,它就会将这个智慧体所在的世界向全宇宙广播,告诉所有高级文明这里有一个智慧生物的世界。
该死的,它竟然连一艘飞船这么小小的世界都不放过。
从逻辑上推断,释放这种星际地雷的文明应该本身的科技水平有限(相对于高级文明而言,要压制太阳系文明绰绰有余),还不具备轻易摧毁一个低级文明的能力,于是他们以最廉价的方式大量制造这种地雷,向他们的世界之外无限制的投放,一旦广播出一个世界,将会有高级的文明帮他们去清除,这就是在宇宙这个黑暗森林中文明与文明间的“借刀杀人”。
一天后,光圈的直径已经超过3千千米,接近月球的大小,且还在不断的扩大。工程部尝试着将拆卸舱与主船分离,以确定光圈锁定的位置,遗憾的是,光圈的中心是飞船主体,会移动,与最初产生的点无关。
随即,“希望”号召开了全体船员会议,这是池星河接任舰长以来第一次召开这种级别的会议,醒着的2079名“希望”号公民将代表全舰所有人决定他们的未来。
“肃静,大家都肃静!”
池星河漂浮在舰长室内,与在线激活全息影像的所有人就像聚在同一个会场中,他威严的叫了两声,所有嘈杂的声音随即平息下去。
“我想大家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中了陷阱,有人在我们的飞船上点了一盏灵灯,我们将会被其他宇宙文明发现。”
又是一阵喧闹,好久才平息下去。
“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再过一天,广播的立体画面将超过一万千米,再过十天,达到百万千米,要不了一年,它就会达到一个星系的宽度,最多十年,这里就会变成整个宇宙都能轻易看到的地方,所以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做出选择。”
光圈具备识别文明主体的的能力,如果飞船继续保持一体,那么只有一个结果:在光圈的中央等待打击的到来。
当然,作为承载太阳系文明延续的种子,“希望”号不会坐以待毙,经过研究,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将飞船一分为二,分成两艘独立的星际飞船,朝两个不同的方向航行。
被光圈判定为主世界的那一艘,会继续成为光圈的中心,继续等待打击,另一艘,如果时间够的话,则有机会逃出打击的毁灭范围,继续传播太阳系文明的种子。
经过七个月的工程改造,“希望”号两级分离成功,成为两艘独立的飞船,即将开始各自不同方向的远航。
最后的时刻,仍在冬眠的人,是以抽签方式随机分配到两艘飞船上的,真正的关键,是活着的人。
按照既定原则,上哪一艘飞船是“希望”号公民的权利,两艘船都具备完善的星际远航能力,所分配的资源和冬眠人相当,唯一差异的,是活人。任何人都有权利选择上哪艘船,这成了极难的抉择。
正式选择前,池星河最后在吴星云的农庄里喝了顿酒,两人长谈了很久。
“星云,你和嫂子一起,和我一起留在这艘船吧?”
吴星云显得有些焦躁,他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尽:“你能不能确定哪艘船会被锁定?”
池星河略带嘲讽的嘿嘿笑了几声:“到时候是匿名选择,你觉得哪艘被锁定的概率会大些?”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我自己,但是雪儿……我想让她活下去。”
“那就听我的,我是船长不是吗?相信我,有些事我可以做到。”
吴星云还想问什么,可是池星河摇着头喝他的酒,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选择飞船的那天,所有醒着的人聚集在“希望”号一号飞船的中心舱内,在选择自己的飞船时,每个人在自己面前点开虚拟选择界面,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内选择完毕。
操作很简单,很快Al的统计就出来了,总计2115人中有1407名选择了“希望”号一号飞船,808人选择留在二号飞船。
结果出来后,选择了二号船的人满脸幸福,赶紧带着自己的物品登船去了;大部分选择了一号飞船的人则是一脸沮丧,在他们看来,人越多,意味着延续文明的几率越大,被判定为主世界的可能性也越高。
对于这次选择,从程序和“希望”号的法律上都是极其严肃的,不可能弄虚作假,一旦选定就会被Al锁定公民权限,所以不管是谁,选择了就必须执行。
二号船的舰长是吴铮的一名老部下,也是池星河担任舰长后的副舰长,他是一名道德高尚的学者,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所以深得大家的信任。
在两船分离之际,池星河跟这位年龄和他相仿的老搭档久久拥抱在一起,眼里满含着泪水。
“没关系的,不管是谁,只要有一艘船逃出去,我们人类的火种就还在。”
“星河,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老舰长啊?”
“没关系的,不管怎样,祝彼此好运吧。”
当两艘船开始分离的时候,通过Al精确测量,能够分辨出光圈的中心在向一号飞船偏移,这意味着这艘飞船被判定为他们主世界,将继续面临随时可能降临的宇宙打击。
事实上,选择一号船的人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池星河公开声称自己要放弃一号船,然后他又秘密放出口风告诉大家他会选择留在一号船。
通过暗中调查,种种迹象也表明,他的哥嫂吴星云夫妇会留在一号船。
原来他是一位如此自私的舰长,想骗大家上二号船,他自己却和家人却留在一号船,人们纷纷这样猜测。
于是,最终选择上一号船的人更多,这也让它成为被光圈锁定的主世界。
面对弥漫全舰的悲伤和绝望,面对船员们的怨声载道和越来越激愤的抗议情绪,池星河平静的接通与吴星云的对话。
“星河,你和姬雪一起到我的舰长室来,我有事找你们。”
吴星云一肚子火,他带着姬雪到达舰长室,一见到池星河就冲他一顿大吼:“你是不是知道一号船会被那东西跟着,所以故意让我留在一号船?”
“是的。”池星河点点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吴星云想要发火,但姬雪阻止了他:“星云别这样,这不能怪星河,至少还有时间不是吗?只要几十年就足够我们度过这一生了,能和你在一起,其他我都无所谓的。”
事已至此,再怎么抱怨也无济于事,吴星云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池星河一直在面前的操控界面上忙碌着,不久后,舰长室的底部开始冒出蓝色的液体,吴星云认得,这是深海加速液。
“你在做什么?”他震惊的问。
“我们将进入‘前进五’状态,进行全功率加速转向。”
“前进五?”这是吴星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听过与这个词最接近的,是“前进四”。
“是的,这是三十多年前实现的秘密技术,但一直没有使用,我们的最高加速度将达到125g,最终速度将达到光速的25%。”
这时候吴星云才注意到,Al并没有向全舰发出提示或警报,也就是说除了他们三个人,舰上其他醒着的人都还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星河,你……你想杀死他们?”吴星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池星河残酷的对他笑了笑,说:“这就是生存的代价,也是宇宙间文明发展的必然选择。”
“那二号舰呢,他们会怎样?”
“韩风舰长是父亲最忠诚的老部下,他有一颗仁慈的心,所以不会这么做。”池星河停了一下,又说:“而且二号船和这艘船不同,他们没有‘前进五’,舰长也没有单独启动‘前进四’的权限。”
“不,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是谋杀人类的重罪……”深海加速液漫过了嘴巴,吴星云还想要说话,可是一张嘴,加速液就进入了肺中,催眠成分很快就起了作用。
四天后,吴星云从休眠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还在舰长室内,姬雪还没醒,池星河则正在和“二号舰”的舰长韩风通话。
“韩风,我不需要向你做任何解释,但我还是要建议你,既然你的船追不上我们,也逃不脱被广播锁定,那么你就应该用湮灭装置制造一个完全封闭的‘虚空’光圈,把飞船完全封闭起来。这样做虽然你们再也无法出去,但至少能防止来自宇宙的打击,能让你们活下去。”
池星河对全息影像中的韩风舰长说完这些,就关闭了通讯,然后他向吴星云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池星河调出一个界面,指着上面两个手形按钮中的一个说:“星云,你把手放在这里。”
吴星云把手按上去后,池星河把手按在了另一个按钮上,Al的提示声随即传出。
“请确认舰长权限是否移交给新任舰长?”
“什么?你这是……”
池星河摆摆手,让吴星云不要说话,然后他在界面中输入密码,按下确定按钮。
“舰长权限移交完毕,吴星云,从这一刻开始您就是‘希望’号的新一任舰长,请输入您的舰长密令!”
池星河对他点了点头,说:“我已经不再适合当舰长,‘希望’号以后就拜托你了。”
吴星云只能照办,在他完成舰长权限交接的那一刻,池星河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他平静的漂浮在舰长室内,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机。
“地球上有一个叫罗辑的人,他参透了宇宙‘黑暗森林’的法则,曾以牺牲自己的一切、以太阳系和三体世界所有生命为代价,为人类赢得一次生存的机会。”池星河长叹着气说。
仿佛往事重现,池星河的抉择,与逃离太阳系时他们的父亲是如此的相似。
飞船上除了他们三个人,其余1404名醒着的人都在突然发生的“前进五”加速中死去,125g的加速度一瞬间就把他们压成了一张肉片,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但是处于固态的冬眠人都还活着,他们并不知曾经发生过什么,当他们醒来时,看到的会是一个新的世界,带领他们的是一位新的舰长。
“星云,你要记住,不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都要不择手段的让人类生存下去,这是文明延续的必然选择。”
姬雪醒来后,池星河对吴星云说完最后一句话就离开了,他选择用一种没人知道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希望”号上的人再也没有见到他。
前方依旧是黑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