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崔冉便生了一场大病,养好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时节已近初夏。
同时,吴颜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虽然因为那一口心血留了病根,但日常生活已经没问题了。宁夫子开了张药方给卫儴,要他回去以后继续按照服用。
卫儴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崔冉站在一侧,冷眼旁观,在心中嘲讽道,不懂如何和女人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但这有恩必报的假仁假义倒是演得十足。
不愧是骗了天下人的伪君子。
宁夫子将他扶起来:“卫将军,你何必如此,能祝你这般的伟丈夫一臂之力,是老朽之福。”
“不敢当。”卫儴笑得谦虚。
“将军,准备何时启程?”
“这一次出来耽误地有些久了,卫某准备明日就启程。”
“那将军当心。”宁夫子本是南宋人,后因战事流离至此,对他这般的青彦才俊很是钦佩。
卫儴微笑点头:“宁翁也是。”
同时,眼底有寒光闪过。
他藏得极深,若不是对他心存疑心,时时刻刻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怕也是很难发现。
崔冉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怒火生生压了下去,不断地告诉自己,生气是没有用的,如何阻止明日的悲剧发生才是正途。
该如何通知裴子翊呢?也不知他跟那兄长回平城了没有。
除了在那喝醉的夜晚似梦非梦地见了他一面,这么久,真是连他的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
走出大厅,回到自己的小院,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心头不禁有些浮躁,咬着大拇指指甲沉思起来。
不知不觉,已经近了夜晚。
崔冉在岩石上坐了一天也没想出法子,一筹莫展之时,一个身影缓缓走到了她的身边。
抬头,只见一身黑袍的卫儴负手站在她的身侧,望着星辰的眉眼依旧英气逼人。
她抱着膝盖疑惑地看着他。
“那句话我想了很久。”他没有看她。
什么话?
转即恍然大悟道,怕是那句他不懂逢场作戏吧。
“小姑,你很喜欢我吧。”这时,他漆黑的眸子看向了她,与崔冉错愕地目光对了一个正着。
微微失神以后,崔冉冷笑道:“何以见得?”
他抿了抿唇:“你想让蕊儿死。”
“呵。”崔冉的眼底敷衍起一抹讥讽:“卫将军,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纵然你英名满天下,但也不是每个女人见了你,都会动心!”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晚风徐徐,吹动她凌乱的青丝,一阵幽香飘来。
“还有,你那时的眼神。”他缓缓移开了目光,垂头看着地面:“看着蕊儿对别人好的时候,铜镜里的我也是这种眼神。”
抬头看向星空,那双原本坚毅的目光被一抹寂寥取代:“很伤心。”
这是……
谈心?
这两个字从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崔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做夫妻都不曾好好说过的话男子,此时竟对陌生人的自己,袒露心声?
真是讽刺。
“卫将军,你只是恰好长得像我曾经很爱的一个人罢了。”从她冲进那场漫天的大雨开始,便发誓再也不会爱这个人了。
前世一辈子的光景,已经够了。
她从岩石上跳下来,欲往屋里走,他叫住她:“小姑,跟我一同回建康吧,我可以娶你为正妻。”
崔冉的脚步一顿,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什么?你再说一次!”
“跟我回建康。”他向她走进了一步:“只要蕊儿不死,你就永远都是我的正妻。”
又是为了吴颜!
“啪——”
终是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落在了他的脸上:“滚。”
薄情寡义的男人!对她毫无情意的男人!
她怎么会将一生耗尽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怎么会!
“小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没有动,眼底阴鹜渐起:“在我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答应。”
“不然你还敢掳了我不成?”
“没错,为了蕊儿我什么都能做。”话音刚落,他的手掌侧面便砍在了她的颈脖处,顿时一阵剧痛,眼前便是一黑。
哒哒哒——
夜深人静,清脆的马蹄声格外刺耳,崔冉靠着马车的壁面上,随着颠簸,头不断地与壁面发生冲撞,这时车轮撵上一块较大的石头,直接将她整个人颠沛地往车上一倒,额头上被撞出大包,生生被痛醒了。
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都被绳子捆着,嘴里塞着一块绸布。
一口将绸布吐了出去,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车上的一山一水,正行驶在山下的官道上,由此路程看来,她昏迷有些时辰了。
前世的此时,她已经是卫儴的妻子,怕被北魏官兵埋伏,走得是另一条山路,也不知裴子翊是不是真的能在这条道上布有官兵。
不过想来,布有官兵又如何?尚未得势、处处被兄长打压的他带来的那些随从,怎么可能拦得住带着援兵的卫儴呢?
算了,卫儴的府邸她也熟悉,等到了那里还是从长计议吧。
不对,师父怎么办?
平静的心情不禁又着急起来,难道重来一次,她还是救不了师父吗?
突然,马车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车壁上,飞驰的马车猛地停了下来,门外传来卫儴的询问声:“怎么回事?“
只听一个带着笑意地声音回答道:“你猜?”
靡哑阴沉的嗓音染着夜的清寒。
这一刻,崔冉激动地有些想流泪,因为这个声音传来的距离,近在咫尺。
最重要的,是裴子翊的。
崔冉挣扎着坐起,将头探出了马车,借着皎洁的月色,只见连绵的群山和挡在前面的马车,地上有未燃尽的火把。
刚才怕是甩火把让马受惊才被迫停下的马车。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了下来:“来者何人?”
“会不会是那裴俊?属下曾在在龙门城看见了他。”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走上前附耳道。
“不可能,裴俊已经走了。”他的语气肯定无比。
“那还能是谁?”
思绪之际,那靡哑之声的主人已经骑着马匹缓缓从车队后面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众人抬眸,只见月光下是一袭红裳锦衣的绝美少年,修长的手指勒着缰绳,仿若闲庭渡步,从容而优雅,长长地青丝随风而舞,衬得唇边那一抹浅笑,越发的邪魅动人。
纵然都是男人,众人也不觉看得一痴。
“你是谁?”卫儴眼睛微眯,这少年好不嚣张,竟敢独身一人拦截他的车队!
“在下裴子翊。”他的神情悠然,仿佛真不知面前是何人。
“裴氏?河东裴氏?”眉头微皱,一抹惊愕闪过:“裴俊可在?”
“他走了,卫将军不必担心,来的只有我一人。”裴子翊微微一笑:“我只是来要回一个不属于将军的人罢了。”
“谁?”话虽如此,他依然警惕地看着四周,士兵们也进入了战斗状态。
“崔氏阿冉。”
“你是她何人?”卫儴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这少年,让他看不透。
“与君何干?”话音刚落,一只箭从不远处山中的丛林里飞出,落在了他们的脚边。
卫儴的瞳孔一怔。
这是警告。
“来人,把那个小姑带过来。”眼睛微眯下令道。
少顷,崔冉被人从车上扯下来,推到了裴子翊和卫儴之间,裴子翊坐在马匹上俯视着她,笑道:“阿冉,你也会有今天。”
语调中带着几分悠闲和幸灾乐祸。
崔冉心头一哽。
“卫将军,还不松绑吗?”他脸上的笑意渐深:“这妇人当不得你如此相欺。”
卫儴沉着一张脸道:“松绑!”
小兵看了他一眼,唯唯诺诺用刀将绳子隔断,重获自由的崔冉没有动,只是一脸惊愕地望着高高在上地裴子翊,都快流泪了。
“郎君你……我这般的妇人……哪当得起……”
本来就猜不透他的身份,崔冉这一说更是将裴子翊衬托的高深莫测,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当得起的。”他伸手将她拉上马匹,置身在自己的怀中:“阿冉,莫要小瞧了自己。”
说罢,竟是调转马头,向来路返去。
将近百来个的士兵就那样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有说有笑的从车队离去,直至人影消失。
“将军,为何放他们走?放了那崔氏阿冉,夫人的以后的病怎么办?宁翁又……”他的下属蓦然回神道。
“你怎么知道这丛林里还藏了多少人?”那个少年的从容和风度都不是寻常人能比,犯不上现在与他为敌。
何况他只是为了崔氏阿冉,并不想为难自己。
颜儿本就有恙在身,日后摸清了他的身份,再抢走崔冉也不迟。
“走吧。”他沉了沉眸子,钻回了马车里。
殊不知在他们看不见的夜色尽头等着裴子翊的,不过区区四人。
“裴子翊。”崔冉看着面前那背着弓的人惊得不知如何开口,他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那射在卫儴脚边的一箭,竟是他们唯一的一只箭。
“你是疯了吗?”良久,她开口道:“若那卫儴强留下我们怎么办?”
“你不值得他如此冒险。”相比起崔氏阿冉劫后余生地颤抖,他实在太淡定了。
“裴子翊,你真是疯了。”她依旧不敢相信,区区五个人,一只弓箭就将深入敌腹的她带了出来。
“阿冉,你怎么老是伤我的心呢?想我为你被关了这么多天的禁闭,不安慰我倒也罢了,竟还骂我。”嘴唇微微嘟着,像是委屈极了。
崔冉不信,冷哼了一声:“对了,我师父呢?”
他的身子一僵,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对不起,我没能……”
“师父死了吗?”不等他说完,崔氏阿冉已经出声打断道,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他的眸子一沉,点了点头:“你们先走,我送她回去就来追你们。”
说完,便驾着马匹向前奔去。
崔冉的眼泪止不住的落,先是低声抽泣,随后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师父,师父。”
为什么重来一次她还是没能救了师父?
为什么?
那种失去亲人之痛再次铺天盖地从心里传来,裴子翊抿着嘴,一言不发。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回清风观的小道上血迹斑斑,不知是不是师弟妹逃跑时留下的,唯一幸运地没有遇见尸体。
在离道观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他停住了马,轻不可闻叹息道:“傻孩子。”
崔冉没有听到,下了马便往前跑去,她一边哭一边喊:“师父,师父。”
“诶?大师姐,你怎么了?怎么从外面回来?你跑哪里去了呢?”正在扫地的小师弟看见她那反常的模样一连抛出了几个问题。
清风观还是和平时一样,没有她想象中的丝毫狼藉。
“师父呢?”她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问道。
“在练拳呢。”师弟歪着头。“师姐,你到底怎么了?”
师父……没有事。
清风观的所有人都没有事。
她想起了路途上的血,原来他在半道上便拦截了那些人,
真好,对师父他们来说那还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卫儴还是那重情重义的伟丈夫,永远都不必遭受得知真相的伤心欲绝之痛。
崔冉连忙跑回小道上,可是碧蓝的天空下,绿荫处处的小道上早已没了那风华万千的身影。
空荡荡地山谷里只有白鹤飞翔和即将升起的一轮骄阳。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久久没有动。
小徒弟好奇的走上前,推了推她:“大师姐,你的信,不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
伸手接过,上面写着崔冉钦见四字,笔锋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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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
珍重。
崔冉的鼻子有些发酸,对着那个人曾站过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