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经验动物,经验的判断、积累与提炼,形成了最早古的知识。知识的阶级垄断与神秘化包装,塑造了最遥远的文化,被当下称作神话、宗教、或民族想象。断层从中央政治的建立开始出现,威权的传续将见闻变成故事、再将故事放入圣坛。
——神圣把我们和荒古时代彻底隔绝,秘闻成为凿空的仅存纽带。术式是千古史河中浮尘的孑遗残片,也是我们打开文明源头的钥匙。
黄九指讲完这些,去看一旁盘膝而坐的陈迎欢。
迎欢同志跌坐在碣石上,手交抱,目半瞑。
这是2008年一月墨的南浦河走蛟口滩岸,农历仍在元月,黄九指在讲课,陈迎欢在打坐。河岸经过了景观整修,变成了滨河廊堤。黄九指和陈迎欢下到了堤道之外的滩涂地上,面朝着早已废用的三孔石拱桥。乱石坝上有一处凹洼,蓄着小半池浑水,按老人们的说法,那儿从前立着一面祖碑。
据传九八年的洪水冲断了岸边的古碑,河上的老桥因不可说的缘故得以留存。住在高处的镇民们压低了声音,在牌桌茶楼与家门口的火垛旁,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有神仙保住了那座桥。在空中朝着大水挥了一剑,百丈的洪峰就那么被一分为二。
黄老师经常讲,这是民间自发的神异化,就像圣经里说摩西分开了红海一样。老李撩起衬衣、解放自己日渐臃大外凸的肚腩,打鼓一样拍了拍,但不接话。扎着单马尾的李青露把发辫一晃,掐着筷子去敲陈迎欢的碗。老弟,来,发表一下看法。忙着刨饭的陈迎欢舔掉嘴皮上的饭粒,捧哏似的把手一合,拉长强调。讲得好——
长到2008的陈迎欢和李青露,已经到县里读高中,常年不在家。李华春老爹还是镇长,因为多年前的缘故、逐渐“不那么先进了”,始终没有再加上书记两字儿,也始终没能再往上晋升。黄琼芳老妈妈一路升到了中心小学副校长、高级教师,偶尔还做做文化研究。脸还是圆圆,头发拉直了,眼镜还是圆圆,度数又涨了。
十八岁的李青露纤姣,明丽,长长的马尾像是一段墨绸晃啊晃,脸颊两靥有着黄老师遗传的天然红晕。不妍媚,不火辣,眸光像清水,身姿如竹柏。对,竹柏。高挑的姑娘并没有胸,似乎成为发育的遗漏。这是她最大的苦恼,也是黄老师查遍偏方仍无法解决的疑难。
按照李家纪年、户口本上来到十六岁的陈迎欢,倒是清丽潇然,身量却始终偏矮瘦、像是还没有开始“拔个儿”,长睫毛、高鼻梁、红嘴唇、大眼睛都逐渐长开,布落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李青露常常笑他像猫,长得也像,性子也像,偶然有几次神神秘秘地拖着长裙要给他换上,急得他从窗户一翻、纵身就跳到楼下的露台上。
——大家对此见怪不怪。李家有一个读书贼狠、身体倍儿棒的小儿子,早已传为乡里的谈资。镇长家庭、状元成绩、少运会多项冠军,刺激着每一位家长的脆弱心灵。还好陈迎欢始终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为他们带来了慰藉。
黄老师一度拉着孩子跑遍了各大医院,甚至要去省城。老李把她一拉,娃儿不是常人,你着个啥子急。
从2000年以后,老李变得平和了很多,他觉得平和是一种开阔。
自从窥见另一个世界,听到陈迎欢讲述了关于那片土坡的幻景,他带人翻开了中心小学校后小树林的地皮。层摞的罐盒让他沉默,这是一片历史的墓地,也是政治的坟场。
他变得更谨慎了,相信有些事情不能只看眼前。在一切围绕着“发展建设”、呼拥着改天换地的火红年代,他成为了那根伦理与人情的保险丝。因为停掉了几个政策、按住几个项目,他失去了仕途。因为民间的声望和基层的呼声,却也没人能比他更胜任镇长。
老李一度想把黄九指弄进公职,作为另一根保险丝。但黄九指告诉他,方外之人,不受皇恩。在强行塞给了黄九指几个单子、带着黄大师挣了一些真金白银后,某一天,他搓着手、就着酒,终于说了心里话。
“黄大师——欢欢,到底是啷个回事?”
黄九指想了很久,说,我不知道,但他肯定和玄道机缘莫大。
镇长老爹晃了晃杯子,却喝不下了。
“你是半仙一样的人,能不能帮帮他——收他做徒弟——”
这些年间,老李时常恍惚地看到那只青蝉悬在檐角,望月吐纳。那股温醇方正的感觉,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玄道,老李想起看的那些古书章典、听的那些志怪野谈,他认为这是不可阻挡的事。
——如今的世界,入道修玄,能治阴邪,可通神异。但最终只是略强于常人,还是肉体凡胎,两个肩膀一个头、一颗子弹就带走。担心鬼神加害,还不如担心头顶会不会有砖头掉下来。
黄九指以前这样说过,但并不能安抚老李的心。他相信万物消长、相信劫运术数。黄九指说“应劫而生、秉因化诞”。老李一个当爹的,理所当然,只记住了那个“劫”字。
晃着杯子的老李放下了杯子,推开座椅,脑袋一低,双膝一弯,就要往地上跪。黄九指探出一只手,抓住他。
老黄扣了扣头顶的花白板寸,手腕一甩,让老李坐了回去。
——我可以教他一些,但他不能拜我这一门。那是辱没他。我死了,要被天雷殛的。
一切成长的结果,就变为今天这样。
2008年春节假期的末尾,淡霭笼野,白霜铺地。裹着羽绒服的黄九指在走蛟口岸边背着手,讲了一段不知何处而来的讲义。他走到跌坐的陈迎欢身边,弯腰果然听见了鼾声。
狗栽种。咬着牙的黄九指绕到陈迎欢背后,抬起一脚,
哗啦——
陈迎欢踹得前翻,滚入了南浦河。
河中像大鱼一样仰面凫漂的大黑一个翻身,四只白爪划拉着波面,快速地躲到了另一边。水中扑起一阵大水花,陈迎欢顶着一身吸水皱垂的夹克,把脸一抹。
“老黄!你啷个意思!”
“讲古经你也睡,讲列些心得体会你也睡!——你狗日最好哪天睡死过去!”
“我学道,又不是学语文!”
“说你龟儿不听讲!——说了一万遍,我们不是道士!”
大黑趴在远处的浅水滩里,眯着小豆眼,甩了甩头,咧开嘴像是在笑。它额中的白毛随着长大,花色再一次变化,分化为二,悬在两颗亮汪汪的黒眸子上,像是长了两黑两白两对眼目。陈迎欢在水里恨恨地转身,大黑白爪子搭住岸沿、扭着屁股、赶忙往陆上爬。
哗啦,带着一片飞溅凉闪的冬水,陈迎欢往后一跃,伸手抓住了大黑的尾巴。大黑翻回身子,张牙舞爪,却又不敢真个撕抓咬下。陈迎欢探手,一巴扯住了狗子紫红的舌头。
你笑锤子!狗子呜咽着,在陈迎欢的骂声里,被按进了水中。
中午的餐桌上,黄老师端了菜,坐下来,招呼着黄九指坐下、尽兴。开州南境“黄”姓不常见,黄九指又无亲孤仃,因此两人格外热络一些。大黑背上顶着一盘瓜子,趴到李青露的大腿上,姑娘披着黑夹袄,嗑着瓜子,像小时候一样赤着脚、盘在沙发上看电视。陈迎欢提着一件啤酒推开门进来,大黑有恃无恐地朝着他吠了两声。
从九十年代跨过两千年,细微的改换组成了全巨的颠覆。绿蓝、黑白一类的板色做旧消退,成为人们对于过去的记忆底板。绚灿缤纷的图样与光彩覆盖了他们,像是在一面墙上刷上新的花样。一层一层。
中间家里重新装潢过一次,瓷砖地、大吊顶、石膏线、木隔断,改变了空间的质感,似乎也改变了生活的形态。除了衣食住行相关的物件,客厅里架起了书柜,阳台上搭起花棚,沙发上摆着笔记本电脑,电视墙的两边立了两盆老黄带给老李的盆植。
从前一眼可以看完的房间,如今一恍神,就容易东西找不到、看不见。
布艺沙发和30寸超薄大彩电中间,摆着一张红木茶桌。陈迎欢放下酒,抄起桌面上削水果的小刀,隔空对着大黑比比划划,大黑往李青露的怀里再钻了钻,甩头晃尾,眯起小眼,用只有陈迎欢能听到的声音逼逼赖赖。发恼的迎欢把小刀往苹果上一插,伸出手就要去捏大黑的狗嘴。
李青露晃着腿,把陈迎欢的臂一抓,吐掉瓜子壳。
“你啷个硬是要欺负它嘛?同类相轻?”
“姐——”
“去,把酒拿过去——”
从未在这种情形下取得过任何胜利的陈迎欢瞥了大黑一眼,转身回去搬酒。大黑把头往李青露伸来的手上蹭,大舌头舔了舔李青露的手背。大姑娘清嘹地笑起来,捏了捏狗子的脸。
呸,舔狗。陈迎欢这样骂着,拖着酒往餐厅去了。
餐桌旁的墙上,贴满了他和李青露从小到大的奖状。装修前,黄老师用菜刀一张一张刮下来,后来又一张一张贴回去。他占了一大半、姐姐只缩在一小角,但是从小到大,他都被李青露降伏得死死的。
老黄和老李对着一桌的菜,开了酒。李青露和黄老师拉开座椅也坐下了。陈迎欢接过父亲递来的酒瓶,往右手边的空杯里斟倒。等到一家人都坐好,各自举了杯子。大黑在李青露的纵溺下,跳上了她的膝盖。
老李端杯,祝酒。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大黑仰头合了一声。
一桌人都笑了,陈迎欢也在笑,他看着右手边每年春节爸妈执意留出的那幅空碗筷,心里念了一声爷爷,然后和李青露开始抢菜。
“露露!你把弟弟筷子压着干什么!——”
“他抢我要夹的!”
“来来,黄老哥,走一个。欢欢,你要陪一杯——”
“李华春,莫鼓动娃儿喝酒——”
“就是就是,老汉儿,他身体都还没长好——”
“——汪汪。”
陈迎欢放下酒杯,妈妈给他夹了菜,姐姐给他换了饮料,他觉得胸口里暖洋洋的,低头刨饭,伸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大黑的屁股。
——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刚刚又在偷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