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单位小院门口，黄九指拉开五菱宏光的尾门，陈迎欢李青露各自拎着行李箱，一黑一白，往尾箱里放。大黑从侧门的座椅上穿过来，衔住李青露箱子的滚轮，往里象征性的搭手。陈迎欢搓了搓狗头，黄九指在旁边喊，别把香烛、黄纸给我压坏了。
陈迎欢撇嘴。就这?批发市场进价六毛三？五块二？还得卖别人二十一对、八块一捆？
“黑心”两字还没说完，黄九指挪到后门边，用脚后跟把陈迎欢踢了一脚。后门处李镇长和黄老师了然地笑着，摆了摆手。黄老师特别提醒了一句，欢欢，这话在外面可不能说。陈迎欢应了声好，转身在黄九指腰上回了一拳。
顶肘，臂挡。拍掌，提拳。抢步，扭腰。两人一来一回，见招拆招，在车门旁打得热闹。陈迎欢提膝别开老黄踹来的侧踢，往下狠踏，踩住了对方的脚指头。老黄腮帮一紧，咬着牙骂，栽种，你居然踩脚指。
是啊，没看过《功夫》吗？老人家。陈迎欢狡黠地挤挤眼睛，李青露的巴掌拍到他头上。
啪。上车，走了。
陈迎欢的衣领被李青露一拉，拖着就往侧门走路。大衣和毛衣的领口挂勒在脖子上，喘不过气的他拍着车身，呜哇乱叫。
姐，放开——要死了——要死了——
黄九指的生意做到了开州城，表面是殡葬一条龙，里子算是红白事务所。从03年非典结束，老金又调回县城以后，没多久黄九指去了一趟县城，之后就开了一家店。去县城前一晚他专门骑着摩托，跑了大半夜，趁着那时的小迎欢睡熟，邀着内鬼老李抽了半碗血。
——两个老男人趴在小迎欢笼着纱罩的床边，打着手电，在光里捻着菜刀、水果刀、手术刀、绣花针，选来选去，最后挑了一把裁纸刀。老李捧着小茶碗，老黄趴到床边上比划来比划去，迟迟没下刀。
搞快点噻，黄大师。——你莫催嘛，我在找角度。——啥子角度吗？——哎呀你莫吵——
等到刀口划开了大拇指尖，莹红的血珠渗出来。老黄掐着小迎欢的手往外挤，老李在旁边满头大汗。
够了——不够，够锤子——真的够了——还不够，不够——
推推搡搡的男人们最后收工，老李送老黄下楼时，因为心虚又跌了一跤。这让黄老师在那段时间产生了疑惑：孩子睡觉，还能把手指给睡破？老公睡觉，还能把脚给睡跛？老李端着鸡汤碗，只敢打哈哈，然后把汤碗往小迎欢面前一推，儿子，你喝，你喝。
那份血的去处，黄九指没有提过。开州那几年正在搞三峡移民，有很多拆不掉的老楼，一阵传出过各种诡谈风言。等到一年以后老城拆除基本结束，黄九指整个人像是白了两度，头发全白，瘦得像根麻杆。
08款五菱红光的灯在新城的路面上滑翔，穿过一片霓虹琳琅、人来车往的商圈，慢慢驶进两侧都是吊塔、钢架的建设区。半成的耸巍楼体和灰矮的平房屋墙相连，窗外扬起细细的黄砂。
一栋三层民房的楼底，崭蓝的钢质卷帘门两侧，用玻璃框裱挂着两幅门招。“生死有道”，“悲喜无绝”。居中的门额上挂着木牌“红白喜事，仪客知宾”。楼屋像是乡下翻新的房宅，方方正正，露天的顶楼支着钢棚，迎街的楼面贴着瓷砖，两侧却秃露着水泥灰墙，门前的泥地也没有整修、只有进屋处筑了三步水泥梯坎。
车在泥坝上停下，熄火。大黑先从窗户里跳下，人再拉开车门走出来。黄九指扯下钥匙，往地上一站，门下的阴影里，老金提溜着一包卤菜、一瓶白酒，笑呵呵地探出身来。到了？走走——
一楼的门厅立了两面货架、一片货摊，放满了香烛、纸钱、线香、喜字红绸、灯笼、龙船一应办事的物件，最里靠墙处左首像模像样地放着一个玻璃柜台，摆满了香烟。墙壁右侧开着门，往门里走是上楼的楼体，错开楼体往后仓库缩着门。陈迎欢摁亮了墙上的灯，一群人沿着楼体往楼上走。
老金的形貌变化并不大，头发里也杂着白色了。他拍着陈迎欢的肩膀，笑他，陈二少，和我学拳吧，你这个身材，那是练武的好材料。李青露接过话，金叔，不是又高又壮，才好学武吗？
黄九指在前面冷不丁地接了一句，老金练的是矮子拳，小个儿才能学。
大黑跟着汪了两声，表达了赞同，换来陈迎欢的两脚，跳过台阶，一溜烟跑掉了。
二楼的客厅倒也是清简，不爱皮革布料的黄九指，把南门那一整套木家私都运了上来。通透的大屋直通阳台，框着远处的山。入门的柜子顶上，还甩着陈迎欢的书包。一帮人开酒，吃菜，老金倒完酒、惯常地给陈迎欢推了一杯，陈迎欢也傻傻地去接。
李青露敲着碗，嚼着肉，哼了一声。
陈迎欢抖了抖，抬起了头，拉腔作调。
哎呀——金叔叔——我喝不得酒——你在搞啥子嘛——
收拾完碗筷，李青露已经上三楼睡了。老金早走了，大黑也找地方盘着入梦了。
大阳台上，陈迎欢盘着腿，把多年前黄九指给他的珠子，抱在两手中间，两掌轮转，来回搓动。黄九指盘坐在旁边，闭着眼，说，如渊在怀，如泉生眼，阴虚阳实，真炁化生——
陈迎欢合握的手逐渐分开，那枚乌沉的珠子在两掌的空隙间，正对下黄庭，如天体悬运一样，沿着顺时针的方向浮空而转，蒙蒙的星点青光扑朔腾漫，仿佛自珠中渗出一阵青玄磷烟。
阵阵炁风，鼓荡显生，向着迎欢盘坐处汇聚。
“三关九窍，百脉千络，抱神如舟，导引炁流——”
多年来的教导，让陈迎欢开始抱神观想，天地炁脉，万物本源，他仰面朝天，在脑海中把自身的形体化去，想象着一股流体自九天而下，冲入正营，过玉枕，穿天柱而下；于此同时，另一道洪流从幽冥而起，入金门，过昆仑，向合阳而上——
“——性命相交，纳汇成海，真灵登殿，筑基黄庭！”
黄九指起身，念完口诀，在一侧左手大小拇指交扣、竖三指如刀，横掌挡在胸前，焦迫地旁观。一旁的陈迎欢身周青炁一震、宛如焰荡，勾连在身上的炁脉被轰然弹开。
掌间浮空的乌珠又一颤，啪地掉到地上。
——哎，又是这样。
黄九指抿抿唇，坛印虚空一画，勾出一个圈，将即将喷薄爆出的炁风卸化。陈迎欢长纳一口气，往后一倒，摆了个大字。额黏湿发，鬓淌大汗。不行。还是进不去。陈迎欢说着，抬臂盖住了双眼。
黄九指放下手，扭身望天。也微微地叹气。
——八年过去了，陈迎欢除了肉身被两炁浸润得像无比强健，始终无法冲开命轮、筑基凝元。上关灵府，下关气海，吞纳了浩大无边的阴阳纯炁，但仍然冲不开他的中央元殿。
这让黄九指一度怀疑，这一世的陈迎欢是否真的能够修玄。
二零零零年南埔镇医院机缘际会而生的万剑夙象，已经明确地暗示了陈迎欢来历不凡。老黄年轻游历时，也曾见过类似的人物，终南的先天道胎、九华的三世佛子，他们秉一脉纯粹、经百年轮回，灵识不灭，生而知之。
但有修玄者，外亲炁脉，内蕴灵根。根系茁巨，通三关，达九窍，所以身合大道、气机浩荡。陈迎欢一道先天炁罡深藏真灵，却无法沟通三宫，似乎此身全无根络。
——但凡有那么三两道，他这元宫黄庭也早被冲开了。
老黄想起自己入门时，老师傅看到他握着杯子、吐纳时杯中茶水洒出，已经激动地落下泪来，又叫又跳。陈迎欢那个搅动天象、唤从风气的阵仗，真恐怕是仙佛转生才能办到。
但没有灵根？老黄砸了砸自己的头，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
陈迎欢在地上一翻身，幽幽地出声。
——老黄，你说我到底是啥情况？
在跟着黄九指学了四五年后，初中年纪的陈迎欢心智已经健全，他澄明透彻，除了少数几个人，冷清寞淡得没有人味儿。黄九指给他隐约地讲过那个关于剑的夙象，他没有把那只青蝉的隐秘给老黄讲。他怕自己是个妖怪，还保留着异类的直觉。后来他真心把老黄当成长辈、渐渐喜欢上这个人间，就更不敢讲了。
——隐隐之中，他总想到爷爷，想到那些天上来去的记忆。他觉得眼下的生活很好，不用改变。自己一旦说了什么，可能什么都会失去了。修玄可以，不修也可以。他熟悉了这个世界，认为只要努力，按照世俗的标准，他一定能成功又出色，他的家人朋友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老黄走过来，伸手把他拉起来。就你现在列吊样子，还想学我的剑符？学卵符——哎，你应该还没开窍，差一个机缘。
老黄说着，把他扶到阳台角落的藤椅上，倒了一杯冷茶。
啥子机缘哦。陈迎欢低头，咕隆咕隆地灌着茶水。
老黄望着月亮，古怪又漫长地笑了笑，扭回头来，深深地看了陈迎欢一阵，最后摸了摸他的头。
“锤子机缘，要不要嘛——把你龟儿脑阔锤开窍——喝完了就滚去睡瞌睡。明早该去学校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