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万事，比较识之。不管是物是人，放一起比较，好坏优劣，容易一眼洞穿。
牛鹭鹭心气高。她早对闺蜜们说过，你们迫不及待把自己嫁了，我不着急，没看得上眼的，我一个人过，自己赚钱自己花，无拘无束，万般自由舒服。
她这话说得有底气。在大学里，她是有名的校花级美女，天生丽质，身材修长匀称，在校舞蹈队里稳居领舞的位置。曾有星探看中她，说介绍她去做时装模特，女孩眼界高，抱负大，觉得走T台虽然是爱美者的梦，终究吃碗青春饭，靠有钱人捧场，没多大出息，嫣然一笑，拒绝了。她性格开朗，上场演出婀娜多姿，千般风采，且才华横溢，在校刊上发表过几首短诗。追求她的男孩子，从本系扩展到其他几个系，悄悄给她写信的，没法计数。她落落大方，又懂得做人，不想搭理的，就把那些信撕了悄悄丢掉，不像有的女孩娇柔做作地声张，让写信者尴尬。所以，追求她的男生，追不到，依旧暗地里奉她为女神。同学中夸张的说法或者尖酸的说法，她的垂涎者、追求者，能编两个连乃至一个营。她竟然没一个看上眼。她对闺蜜说过，现在的男同学，怎么全像刚断奶的娃娃，幼稚！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最后读研，她一直以学霸闻名，班级里不是第一，也掉不出前三。男同学想超过她，难于上青天。父母把她宠得像公主似的，家里，朝南的大房间是她闺房，父母心甘情愿住朝东的偏房。让她唯一不如意的事情，是祖辈的姓氏。她的模样，她的气质，无论如何也和粗壮肥胖的牛扯不上关系啊！她最讨厌的事情，是对她连名带姓地叫唤。知道她脾气的，想讨她开心，就甜甜地称她一声“鹭鹭”。据她的闺蜜说，大一的时候，她情窦初开，不喜欢同龄的男生，倒是暗恋一位年轻的讲师，一个长相俊秀的白面书生。偏偏那小老师不懂女孩心思，遇到需要称呼的时候，讲师总是干巴巴地叫着“牛鹭鹭同学”；鹭鹭噘起嘴巴不搭理，他好不知趣，继续大叫大嚷地喊“牛鹭鹭”。课堂上这么称呼也罢，偏偏在路上遇见，鹭鹭想与他说几句近乎的话，他依旧一口一个“牛鹭鹭同学”，气得姑娘渐渐由爱生怨，又没机会发泄，干脆逃课。逢到那讲师上课，她就找种种稀奇古怪的理由逃课，逃之夭夭，眼不见心不烦。那片微妙的情愫，自然无疾而终。
出版社里的好事者，拿郭道海与她开玩笑之初，鹭鹭确实怦然心动，说的人多了，她不由自主地认真考虑起来。郭道海是青年编辑中的佼佼者，自然不属于她瞧不起的“幼稚”之列；郭道海已经到了编辑室主任的位置，眼见得还有更好的前程，学术上也拿得起，出版过研究元曲的专著。至少，学生时代，女学霸没有遇见过如此优秀的男生。综合衡量，对老大不小的女硕士，也是难得的机会了。鹭鹭尽管孤傲，到这年纪，春心难免，夜里独坐桌前，见明月高照，窗前柳枝摇曳，有时未免因孤独而黯然神伤。“高处不胜寒”，女孩优秀到出类拔萃，没有人敢（能）追求，嘴上说不在乎，内心还是有说不出口的哀怨。因此，鹭鹭没有拒绝同事们的好意成全，半推半就，在几个月的时间中，渐渐与郭道海越走越近。牛爸那时尚未调入本社，从别处风闻消息，心中暗喜，也主动敲过边鼓，在家里饭桌上与牛妈一唱一和，屡次夸奖郭道海，说他是行业中青年编辑的尖子，将来必成大器。鹭鹭何等冰雪聪明，晓得父亲话中有话，不接口，也不表示兴趣，只是一百个装傻而已。
接触多了，彼此间的了解，自然与做一般同事两样。有很多情形，距离远时，某个人看上去非常出色，贴近观察，细枝末节的毛病被放大，就不太美观了。鹭鹭发现，郭道海的名字很大气，脾性却有几分乖离，似乎显得小家子气。怎么形容呢？说好听点，是书生脾气，是迂腐味；尖刻点，就是胸无大志，只求在书本中安顿生命。鹭鹭试探过他，假如遇到好机会，是否欣赏李太白的仙风道骨，能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气概？郭道海听着，竟然连连摇头，不置可否。鹭鹭继续追问，他躲闪不得，才淡淡回答，人各有志，几千年，能成就到李白一般的，有几多人？况且李白的人生，并未像他的诗歌般浪漫，也曾趋炎附势，委曲求全，他有两句传得很广的文字，“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其实是李白对朝中权贵的阿谀奉承。因此，他不愿活得太累，在人世间，功名心重，多半逃不了趋俗，没多大意思，有好书读，就是大快活。郭道海的回答振振有词，却让姑娘深深叹息。鹭鹭知道，郭道海的父亲和祖父均是教书的，祖父教小学，父亲升一级，教中学。看样子，基因厉害。郭道海的志向，再升一级，也无非是到大学里教书呗。鹭鹭未免联想到那位大学讲师，大一时自己曾经暗恋过的白面书生。据说，他已经获得副教授头衔了。鹭鹭暗地关心过，知道他娶了一个本校毕业的女生，一个姿色和学识平平的女孩，据说，女孩最大的优点是烧一手好菜，两人的小日子，其乐融融。鹭鹭听罢冷笑，不以为然。胸无大志，即使升到正教授，又有何稀奇？现在的教授，多如牛毛，殊不知，被人挖苦为“叫兽”？幸亏，当初的暗恋，无疾而终，当年英俊的讲师，说到底，不是鹭鹭的菜。
鹭鹭的两个闺蜜均自称是改造先生的好把式，平时聚在一起喝茶，闲聊起来，说得天花乱坠，春光无限。结婚前，先生在父母宠爱下，大多懒懒的，没有上进的狠劲；新婚之后，被妻子掌控，连哄带骗，于是乖乖地奋发起来，有一位边工作边考博，另一位则迅速地挺进到处级行列。闺蜜们私密时刻说的悄悄话，让未婚的鹭鹭深感诧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男人那么容易被改造？闺蜜嬉笑着回答，重奖重罚啦。“奖？罚？怎么个尺寸？”鹭鹭不解。闺蜜凑到她耳边，诡异地笑着，低声说了几句私房话。鹭鹭到底未婚，听罢，霎时满面绯红，她一把推开闺蜜，不想再嬉笑下去。回家后，想想自己的心事，万般犹豫。即使有闺蜜们的奇门怪术，她依旧没把握，郭道海表面温和文雅，细究起来，内心却挺倔，看样子，要让他不做书呆子，干一番出头露面的事业，难于上青天啊——
按鹭鹭的想法，过去，中国社会一潭静水，年轻人想奋发有为，亦无冒尖的机会。眼下，改革浪潮汹涌，有本事的年轻人，绝对不该窝囊虚度，毕竟时光易逝，青春不再。郭道海搞元曲或者研究明清戏剧，终究是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鹭鹭的专业，硕士拿的是心理学，现在已经决定转向，研究经济学了，至少集中精力编辑经济学方面的书籍，为中国的发展做点不大不小的贡献。鹭鹭想，假如本来是无用无才之辈，倒也罢了，既然属于高智商行列，总要对得起老天给自己的天赋。她把本社两位青年才俊比较一下，立刻看出了高下：秦含，正规文凭学历不过本科，心气之高，写在脑门上，他交友广泛，更有众多京城里的精英朋友，消息灵通，在选题开拓方面常有惊人之举；郭道海呢，案头功夫好，做的大体是小众的学术著作，编辑的书卖上三千本算不错了。社内同仁，有的欣赏秦含，有的赞誉郭道海。在鹭鹭看来，秦含的前程难以估量；郭道海么，一眼可以看到底，终其一生，再努力，也就与自己的牛老爸差不离，不上不下、不高不矮的出版文化人一个，看到头了。
可惜的是，秦含早就结婚成家，妻子还是个将军的千金，旁的女人对他没啥盼头。鹭鹭曾经愤愤地对闺蜜抱怨，好男人，为什么都结婚那么早？！闺蜜猜出她心事，善意告诫，你如此优秀的条件，千万别对已婚男人动心，还是找未婚的实在；有家室之累的，再优秀，终究麻烦。
鹭鹭听着心闷，怏怏不乐。听到这话的时候，秦含已经不断向她示好，明里暗里，对她诸多关怀照顾，特别是让她策划《市场经济常识丛书》，这是难得一遇的耀眼选题啊。秦含的关心与进攻，终于让她怦然心动，渐渐把持不住自己。她想，已婚的男人，假如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优秀者，就不能争取他转身吗？就算是搏一把吧，她相信自己的能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