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鹤立还没醒,小许氏不得不留下春华在屋里照料他,而自己则挽着秋露的手,急切地站在院门口等着一双儿女,对于她而言,每天早上的请安,都宛若去地狱里将九九八十一种折磨都忍受一遍。
待人齐了,这便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往老夫人院里而去。
曲鹤立继承爵位之后,遵循老侯爷的遗愿,将曲老太君奉为亲生母亲一般,也给她搬了更大更宽敞明亮的院子,只可惜,她根本看不懂这个耿直宽厚的儿子的好心,也完全不打算领情。
因为一家四口住的院子格外偏僻,真真是走了好一会才走到这位老夫人的院子里。
小许氏穿了一件半旧的灰鼠色立领长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皱皱巴巴,为了遮丑在外面套了件还算鲜亮的暗红色缠枝莲花纹的褙子,将长发挽得一丝不苟,只戴了一只暗沉的素银花钗,想来是她为数不多的首饰之一了,目光透着深深的恐惧,一双手极度不安的来回搓动,挽着秋露的手才能勉强站稳,而身后,灵巧牵着曲听泷,忘书领着小听溯,母子三人就这么站在了老夫人的院门前。
秋露垂首,严肃而一丝不苟:“夫人,进去吧,要是迟了,就更不好了。”
说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小许氏这才紧紧攥起了手,又回首向儿子温柔一笑:“溯儿啊,万事有娘亲在,你千万不可以出头,知道了吗?”
小听溯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在旁边装傻充楞的曲听泷,这才低头“哦”了一声。
小许氏终于松了口气,又鼓足了勇气,这才一左一右牵着一儿一女的手,一道跨进了院门,一进院门,守在屋门口的婢女便迎上前来,声音不大也不小,却不行礼:“大夫人来了,快些进去吧,老夫人和二夫人正等着呢。”
呵……
曲听泷借着小许氏的遮挡瞥眼看去,明明是支配看门的下等仆从,脸上虽带着笑意,可行动表情,却明晃晃的透露出不屑和蔑视。
小许氏看不出来,只是更加紧张了,捏着一双儿女的手也攥得更紧,微微颔首应了声“嗯”,这才踏进了里屋,那个……
对她而言宛如地狱的地方。
又或者说,自她嫁入这忠义侯府的第一天起,便是嫁进了地狱。
而且,还是个终此一生亦无法解脱的地狱。
“儿媳带泷儿和溯儿,给婆婆请安。”小许氏颤抖着垂首走到堂前,便带着一双儿女跪下行礼。
曲听泷正好趁此机会,将整个堂屋都打量了一遍。
曲鹤立从来没有亏待过曲老太君,她的院子是整个侯府最大的,考虑到她信佛,甚至还在屋后另建了一个小佛堂,这个院子,足有一家四口现在住的院子的好几倍大,明亮而宽敞的堂屋里熙熙攘攘全是来请安的人,却依然足够容纳,地毯是手工织金的万工毯,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做旧款梨花木,角落里的兰花清香扑鼻开的正好,隔断的屏风也是纯苏绣,入目的摆件不是纯金就是上好的陶瓷,足见这老夫人在这侯府里的地位。
坐在主位上的,就是老夫人了,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沉香木手杖,满头华发束到了脑后,扎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子,带着一条珍珠嵌八宝的绣花抹额,穿着一身檀木色的掐丝袄子,微微眯着眼,虽然脸上皮肉都因为上了年纪而松弛下来,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写满了尖酸和刻薄。
总之——这个老太太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府里最不好惹的那一个。
而下首第一位,便是大许氏,和火灾当夜不同,这次的大许氏不仅挽了发,更敷了粉染了唇,使得丰腴的脸蛋看起来更加美艳动人,头上戴了一整套金灿灿的头面,又穿了一件鲜红色的长袄,明明都是红色,衣服上隐约可见的金色暗纹却比小许氏那件高贵得多,下身搭了一件宝蓝色的吉祥纹云罗锦长裙,抬手饮茶的动作间露出白皙腕间的一只翠绿的镯子,染了丹蔻的纤纤玉指鲜艳欲滴,只往那一坐,什么都不用做,便是天生的贵妇模样,一举一动都透着高贵端庄。
和畏畏缩缩的小许氏一比,高下立判。
而且……
要知道,算起来,她只是个二房庶出之子的正妻,小许氏这个正儿八经的忠义侯夫人,才能坐这个下首第一位的位置,但是……
整个堂屋,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别说是一家三口的位置了,他们甚至连椅子都没给他们一家准备。
或许,从好几年前开始请安的时候起,他们,就得给这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女人跪下,一直跪到请安结束。
曲听泷思及此,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一家人,够狠,也够该死的!
而大许氏下首的曲听怡更不必谈,挽着少女俏丽的发髻,只在发间斜插了一只金燕报春流苏步摇,不施粉黛的脸却依然是肤白若凝脂,本来就不点而赤的樱唇今日却难得抹了些自制的口脂,盈盈泛着光泽,一双桃花眼,更是在眨眼间顾盼生辉,穿了件浅藕荷色的袄子,外面又套了一见桃粉色的长比甲,配色灵动,又是一副弱柳扶风之姿,这要是再拿上一卷书,任谁看,都是林黛玉再世的模样,恨不得好好疼惜一番。
而曲听怡下首,便是今年十三岁的二房庶出曲听欢和十岁的曲听婉,以及排在最末,和小听溯同岁的庶子曲听翰。
据说老夫人喜静,就算请安也不喜欢来太多人,除了这些小孩子以外,二房的几位姨娘们,都是没有前来请安的资格的,否则,这堂屋再大一倍也不一定站的下,毕竟她那位好二叔的小妾加起来能绕整个侯府一整圈,而曲听良已经成年,成年的男子,一律是另挑时间来请安的。
曲听泷打量完毕,收回了目光,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已经跪了好一会,而堂中众人却都是一副看不见他们母子三人的模样。
呵……老套的下马威。
她可是个傻子,讲规矩?不存在的。
当即也不跪了,往后一仰,大大咧咧一屁股往下一坐,甚至还盘起腿来,舒舒服服地傻笑起来,顺便还给自己鼓了个掌。
老夫人见状,找到了由头,也不装瞎子了,当即瞪大了眼,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戳,怒道:“许氏!你怎么教的女儿?规矩呢?我让她起来了吗?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我管不了你们了不成?”
这一长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