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那个女人来了。
她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脚下踩着同色的恨天高。
头发从四年前的乌黑秀丽且纤细笔直,变成了现在的酒红色大波浪。
她的脸无甚表情,因为画着精致厚重的妆容,而显得颓废美丽。
她抽着雪茄,吐出一个个烟圈,缓步走来。
那样子,极尽妩媚优雅。
她款款而来,看到囡囡时,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但却并不是看到自己久别重逢的女儿时该有的欣喜。
而是当发现一颗原本被自己丢弃的顽石,竟是一枚价值连城的宝玉时的那种欣喜。
那时候,囡囡尚且穿着粗布麻衣。
可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小姑娘眉宇间的钟秀灵气。
正因如此,那女人才越看越满意,当下也越发肯定了将囡囡带走的想法。
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要给老人家上柱香,就那么站在灵堂里和王嫂商量着。
说是商量,语气却十分强硬,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
“我明天就带她离开。”
“这……我做不了主。你得问囡囡。”
“囡囡?这是她的名字?可真难听!”
她嫌弃了一声,声音很小,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在乡里的娃大都叫着“狗蛋”、“翠花”的时候,能有一个像“囡囡”一般秀气的名字,已实属难得。
更何况,“囡囡”还是奶奶给她取得名。
在南方话里,“囡囡”有着宝贝之意。
而她,也真的被奶奶当成了宝贝,疼着宠着,不忍心伤了一根汗毛。
在多少个漆黑的夜里,奶奶都会温柔慈祥的抱着她,唤她一声“囡囡”,伴着她入睡。
她的怀抱是那般的温暖,带着皂角的清香,令她舒适安心。
可如今,却只剩她一人。
罢了,这孝啊,自是得她来守着,她才能安心不是?
只是那红裙女人着实聒噪。
她似是才想起要询问她这个女儿的意见,俯身蹲下,温声细语的同她说着话。
“囡囡,我是妈妈。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囡囡只跪着,对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半点也没听进去。
那女人还在叽里呱啦的说着,浑然不觉有何不妥。
灵堂其实是最需要安静的地方。
囡囡是可以对女人的吵嚷毫不在意,但奶奶不行,奶奶可不会喜欢有人这般闹腾。
她张了张嘴,下唇上一层灰白色的嘴皮被撕下,露出了里面鲜红的血肉。
她舔了舔嘴唇,有一股浓郁的铁锈的味道。
她想说话,但一开始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安静!”她清了清嗓子,低声呵斥道。
那声音活像个七老八十的人,沙哑但却沉静。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还要替她守孝。”
她清冷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坚定。
女人还有些不依不饶,但囡囡却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她觉得难堪至极。
“要吵请出去,灵堂里需要安静。”
她跺了跺脚,咬牙发狠话道:“你这辈子就待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吧!”
之后,她便离开了这里。
囡囡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对她的话也不甚在意。
乡亲们帮着囡囡给老人家下葬后,囡囡无事可做,终日里窝在躺椅上发呆。
因为躺椅上,有奶奶的味道,让她痴迷沉醉。
那个女人又来了,她带着很多玩具,裙子来的。
她想是很着急,好像有什么隐情样的。
她再次提出了带囡囡走的要求。
囡囡同意了,因为她在这里,已经没有亲人了。
她进里屋,拿了很多东西,甚至连那个躺椅都想带走。
但她母亲只准许她带一样。于是,她便挑了奶奶以前给她扎的兔子娃娃,也是她唯一的玩具。
然后,她们便离开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刚刚失去奶奶的她,苦日子正悄悄来临。
女人带着她进了城里。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繁华的城市街头,一派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四周的楼房高耸入云,每家每户都亮着灯,在这夜里格外夺目。
女人带着囡囡去办理户口。
“她叫什么名啊?”
“囡囡!”囡囡踮起脚尖,仰着头对办事员说道。
“她叫杨矜曼。”女人把她的头按下去,捂着她的嘴,一脸歉意的说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介意。”
等办理好了以后,女人才松手。
“我叫囡囡!”囡囡上去捶打女人的大腿,大声抗议道,“我只有这一个名字了!”
但手续已经办好,监护人不同意改也没有办法。
女人用手大力的推开囡囡。
小姑娘被推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她又一言不发的啪啪屁股站了起来。
女人带着囡囡回家,一路上,二人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简直就是两个陌生人。
女人将她带到了她居住的地方。那一带治安不行,筒子楼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整栋楼总共有六楼,女人家住在六楼,一楼开了个麻将馆,女人经常去那里打麻将。
女人的家不大,五十来平。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再加一个阳台。
大房间很大,是女人的卧室。
小房间只有五平,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临时搭建的木板床,其余的地方堆满了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以后你就住这。”女人带着囡囡进了小房间,“平常没事的时候不要出来。”
她说完,就离开了这里。
女人似乎有很大的烟瘾,她在阳台上点了根烟抽着。烟雾笼罩着她的身影,迷茫中又带着绝望。
谁又不是在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只是无论怎样,都不该放弃,而迷失方向。
囡囡从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但她想,她只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碰烟了。
她迈步回到了小杂货间。屋里没有灯,小小的她提着小兔子布娃娃摸索着爬上了有些硌人的木板床。
其实这间房的条件,比乡里差很多。奶奶很宠她,两人平时睡觉也是睡一张床上。虽说也是木板床,但垫了床垫和鹅绒褥子,总归好点。
不像现在,她在这个木板床上,都能感觉到木刺在扎着她。
她沉默着,将布娃娃当作枕头,躺了下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屋子开了天窗,就正对着木板床的位置,大概有一平大小。
这个城的空气质量很好,所以可以看得到星星。
囡囡以前经常和奶奶在院子里头看星星。奶奶总是笑眯眯的跟她讲童话故事。
有一天奶奶却没讲,只让她数星星。
天上那么多星星,她哪里数的过来,数了一会儿,便跟奶奶撒起了娇:“奶奶,这么多呀,囡囡掰着指头也数不完哩!”
“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很。不想说便不数罢。”奶奶笑呵呵的摸着她的头,捏了捏她的鼻子,一觉惆怅道,“其实啊,每一颗星星都是由死去的好人变成的。每死去一个好人,天上的星星就会多一颗。”
“那坏人死了,会变成什么呀?”
“坏人啊,会先去太上老君的炼丹房被火烧个几千年;之后会进入畜生道,变成猪牛羊之类的动物,然后被端上餐桌,再被我们吃掉!”
奶奶说着,还装成吃人的老虎来吓她。
囡囡脖子一缩,小脸怯生生的道:“那我以后肯定做个好人。坏人的下场也忒恐怖哩!”
奶奶看着囡囡的小模样,登时就笑出了声。
……
囡囡看着天上的星星,喃喃道。
“奶奶,天上的星星这么多,我要怎样才能找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