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松嫩平原上有两条江像铁犁铧一样从这片广袤的黑土平原上划过,一条是从北面极寒的大兴安岭发源过来的嫩江,一条是从南面的长白山发源过来的松花江,两条江在三肇弯骆驼脖子处交汇,呈一个大大的人字形。无论是先前到过这里勘定县址的庆山大人,还是后来来这里上任的沈崇绶大人,都认为这两条江是走了龙脉,而且两条江的弯曲走向正是大清龙旗图腾的那条龙。
每年一到十月份江就开始封冻了,一直到次年四月份才开始解冻,解冻时那江里的冰排就像脱缰绳的野马浩浩荡荡从上游奔腾下来,撞击出无数条死鱼上岸来。吴有顺就跟着包八万爷去二十里外的松花江边上捡过冻鱼。八万爷也用他那杆俄国造的鹰牌猎枪打过顺着嫩江漂下来蹲在一块大冰坨上的黑熊。这只冬眠的黑熊是饿极了跑到江里来吃鱼的,就被翻滚的冰排顺江冲下来。八万爷那杆猎枪更多的时候是打狼、獾子什么的。
冬天的时候,吴有顺看见过八万爷一个人骑着马走过江去,马背上驮着十几张狼皮、狐狸皮。等他回来的时候,马背上的狼皮和狐狸皮都不见了。
“八万爷,江南是啥地场?”
“扶余城。”
“热闹吗?”
“是你八辈子也没见过的热闹。”
吴有顺就和别的站丁像冻着了似的嘶嘶哈哈往嘴里吸了一下冻出了老长的鼻涕溜子,抄着袄袖子又缩回站丁房去。江南是他们从没有去过也不敢走过去的地方。吴有顺后来听从江南过来的喇叭匠杨殿甲讲,一般从关内“闯关东”过来的人到扶余就不往江北来了,一是夏天不容易过江;二是冬天江北要比江南冷,且人烟稀少,狼多,胡子多。山东人喜欢扎堆,河北人喜欢结伴,无论是山东人还是河北人都把蒙古人视为异类,哪有把先人放在勒勒车上喂鹰的,这在他们汉人看来是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包八万爷是这片草原蒙古部落一个世袭的王爷,汉名叫包八万,蒙古名叫“簸勒汁·尼玛”,八万爷系成吉思汗弟哈布图哈萨尔十八世孙布木巴的后裔,世代居住在这里,承袭祖业,他本来有册封的八百垧良好草场,可他这人喜欢打猎,喜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草场疏于管理,头年朝廷开放蒙荒,从江南过来的汉人从他手上买去不少荒地,他乐得逍遥自在。包八万爷年轻时娶过一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就染上一场病死去了。此后他再没有娶女人。包八万爷的儿子长大后,他给他娶了个女人,还是满族正黄旗一个贵族家的女人,他本来指望儿子成家后能帮他打点家业,管理家里和草场上的事,哪知包家这个少爷不争气染上了烟瘾和赌瘾。
吴有顺有时也会看见包八万爷家的少爷尼布皮袍腰间掖着一只鼓鼓的皮口袋过江去,不过那多半是老八万出去打猎的时候。尼布过江有这两样东西在吸引他:一个是赌,一个是抽。回来时,看见少爷那腰袍上的皮口袋瘪了,蜡黄的小脸一路上哈欠连天,吴有顺就想八万爷家的家产早晚会毁在他手里的。吴有顺从云南待过的老站丁那里知道,人一旦染上了这大烟膏子,是比赌瘾比嫖瘾还难戒的,所以当年吴三桂在他的军中特下了一条死令,如发现军营中谁窝藏烟土,一律格杀勿论。相反对于嫖女人,吴大人倒要宽松得很,不知这是不是和他一生的嗜好有关。
包八万爷过江南去,除了倒腾些兽皮、兽骨外,有时也去烟馆、赌馆里寻少爷。如果找着了,他会把少爷两手绑在马后的绳子上,把他拖着跑回来。大冷的天,少爷的脸冻得煞白,那脚趾头都冻烂两根了。可烟瘾、赌瘾犯了,尼布还是忍不住偷偷往江南跑。
对于儿子的嗜赌成性,包八万爷也认命了。有一回他过江南去,遇到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拦住他,要给他算一卦。包八万爷本不信这汉人的骗人巫术,他只信奉萨满教。不料那瞎子在摸过他的骨相后,竟随口说出他的汉名“包八万”来。叫他心下一惊,更叫他一惊的是,那瞎子又顺口说出他命里“犯赌”,就叫他怔在那里了。听瞎子娓娓道来:他脸骨方正,留有三绺胡子,与纸牌上的八万(朱仝)相似,命里该着有犯赌这一劫。而且这一劫会出在他独苗的儿子身上。他走时,给那瞎子留下一锭银子。
赌他不怕,而那抽,他却担心会要了那畜生的命。这畜生的抽是随谁来的呢?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他那个女人,嫁给他时,就带着一杆长长的紫铜锅犁木长烟袋,终日那长烟袋锅不离手,那女人害有头痛病,一犯起病来更是抽得凶,后来他才从伺候她的丫头那里得知,她的烟丝里夹有从她娘家带来的烟膏子,这东西可以止痛,就叫她上了瘾。而奶在她怀里的儿子,一定也是吸了这烟雾才染上了这口。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让儿子喝羊奶,是那个女人坚持要喂她的奶的。说羊奶不会把人喂聪明了,只会让人变成野蛮人。
现在他把他看在家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尼布所有的烟枪搜出来,折断烧掉。再有就是他烟瘾犯了,把他捆绑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任凭他发出像深夜独狼一样地嘶叫来,也不允许别人去把他解开。
那深夜里发出的嘶号声,会顺风传到几里之外的古鲁驿站上来,值更的吴有顺听了,就在心里生出几分对尼布少爷的同情来,都说女人是男人的拴马桩,这尼布少爷的婆娘咋就拴不住尼布少爷这匹马驹呢?
说起来要怪也有点儿怪包八万爷,那还是有一回从吉林府过来一个往黑龙江墨尔根去的清军军官,夜里在包八万爷的府上留宿。好客的包八万爷晚上又是烤全羊又是马奶酒来盛情款待这位那图达军官,结果酒席上两人都喝醉了,誓头羊血结为亲家。正好这姓那的军官有一女儿待嫁在家中,年方与尼布少爷匹配。
等到那清兵军官从墨尔根公干回来,把女儿从吉林送过来时,尼布少爷和包家上下都傻了,这那图达的女儿那慕容长得又瘦小又丑,脸上还有点儿浅白麻子,眼睛看人时还闪着极冷的目光。尽管包八万爷也有点儿为那晚酒醉后的失态后悔,可是他还是依照蒙古人的礼仪为尼布举办了婚礼,强令尼布与这丑女子结了婚,并收下了亲家那军官带来的一份厚厚的陪嫁,走时又回赠给了那军官五匹良种马。
成亲的当晚,尼布并没有同新娘圆房。一直到第五日上,包八万爷叫人把喝得大醉的尼布少爷抬到新娘的床上。从此少爷常常借口打理田地和草场上的事,在外面跑,睡在外面是常有的事。包八万爷打发下人去找,不是发现他烂醉如泥睡在草垛里,就是和一些汉人在人家炕头上赌博,少爷就是从这时渐渐染上了赌博恶习。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个儿媳肚子还平平的没有半点儿动静。这倒是有点儿叫八万爷着急的事情。不知是她不是一只下蛋的鸡,还是自己那货是一只不会配种的骡子。
所以当看到台站上吴有顺那人高马大的女人为他生出一个儿子来,八万爷嫉妒得眼睛都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绿了。当冬天来临时,听说那个女人因为缺少口粮而奶水不足时,包八万爷特意打发他的女儿尼日朗花给小带福送来了鲜奶和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