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州县志记载:光绪二十七年,清政府开放蒙荒时,委派巡防局理刑主事庆山来到肇州县境,勘定安字十二井中心(今老街基)作为肇州城的选址地。自光绪二十七年起,关内汉人开始流落到此地,开荒种地。
这一年的春天,细瘦得像麻秆穿着官衣的庆山主事,是骑着一匹矮腿长毛的青灰色马从呼兰过来的。由二站(古鲁驿站)一个站丁吴有顺在前头给牵着马引着路,这站丁吴有顺惦记着家里的老婆生孩子,想尽快把庆山大人送到下一个驿站三站(茂兴)上交差了事。庆山大人从呼兰府过来,就是这么由一个驿站一个驿站交接做向导引路的。哪知那腿短毛长的牲畜不解人意,竟贪起嘴来,时而去啃茅草道上的嫩草芽,时而又去啃草甸子上的车前子(车轱辘菜)。这是个旱年,虽时令已进入五月份了,可那草甸子上的草却刚刚冒绿。
这样走走停停,再加上头上蔫了吧唧的日头晒的,那细瘦身板的庆山大人摇摇晃晃竟在马背上打起盹儿来。
吴有顺虽然心里着急,却不敢打那马一下。那青灰马后还跟着一个骑着马的随从,那随从的后背上背着一个长圆皮筒,装着大清北域勘测地图。他一边走,还一边四处观望。
照这样的速度,就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到骆驼脖子的三站去。走着走着,吴有顺也不急了。他在马上走了心思,他在想他那个大腚媳妇马桂花,这回是能给他生儿子呢还是生闺女呢。他这媳妇人高马大、丰乳肥臀,站上的弟兄都说这样的女人是准保能生儿子的。更让他感激这个女人的是,马桂花是去年一路打听从河北老家到东北找到他的。马桂花是家里从小给他定的娃娃亲,吴有顺的父亲被清兵招募到云南戍边去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守在家里,这一走就是十多年没有音讯,村子里有人说父亲在云南肯定有了女人。长到十五岁的吴有顺决心到云南去找父亲,他费尽周折走到了云南,到了那里才知军营里有人叛乱被朝廷镇压了,他父亲也战死了。他在官军里打听到父亲的死讯要回来时,官军却不让他回来了,让他充当军丁跟着被发配到黑龙江来了。他一想反正黑龙江比云南离河北近些,等到了关东再想办法逃回老家去。可是到了站上才知道站丁是不允许走出这方圆百十里的,往南走出百里就要砍头。他亲眼见到一个站丁受不了这里的苦寒,往南逃走时被捉回来,砍去了双脚,又砍去了双腿,大冷天吊在拴马桩上,血流尽而死。吴有顺就死了心,想这一辈子怕要孤身在这塞外了。大清朝廷除了规定站丁不许离开驿站百里之外,还不允许站丁与满蒙女人通婚。此后多年里吴有顺心里只惦记老家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娘,一个是大他一岁的马桂花。
前年冬天,从北边漠河十八站过来一队为朝廷押运金子的清兵,在他们站上歇脚时,官兵里面有一个河北籍的清兵老乡,他偷偷写了封信让他捎回老家那个槐树村去。那河北籍清兵从山里走出来,脚上起了冻疮,他给他掏弄点獾子油抹上了,这么着才搭上话攀起老乡来。
他本不指望老家会有什么回信捎给他,他只希望这个河北籍清兵把信转到就行,让家里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他想这么多年过去,马桂花也早该退婚帖嫁人了。
谁知一年后,马桂花像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夏天傍晚出现在草甸子上的人高马大的女人就是马桂花。那天傍晚,他正在驿站外面的草甸子上割蒿子笼火驱蚊子。这是他们夏天每天晚上都要干的事情,否则他们就会被那厚厚的蚊子叮得连屋子都出不去的,还有马厩里的马,也得靠他们笼艾蒿烟火驱赶蚊子。这天晚上轮他值更做这件事情。他刚刚在马厩里木栅栏外笼起那堆艾蒿烟火,顺着飘过头顶的浓烟抬起眼睛,就看见一个头部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朝这边走过来,这人头上像顶着一团乌云。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头部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而且疲惫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一抬手从露出的脸颊上抹下一片像草莓汁一样红的蚊子血来。她的嘴唇也肿得老高。
“有……顺?你是……顺……子——”她那肿嘴唇张了一下。
吴有顺一愣怔,有十来年没有人叫他的乳名了。
“你……你是——”
“俺的老天爷啊,俺可找到你啦,俺是桂花啊——”那女人摇晃了一下要倒下,吴有顺上前扶住了她,他还是不能相信。“桂花,你真是桂花?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女人就歪倒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吴有顺抱着她蹲在艾蒿火堆前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等两人哭够了,马桂花才抽抽咽咽告诉他,他娘在头两年过世了,是她戴的孝给他娘送的终……那个河北籍清兵把信带到老家,桂花这才知道他在外头还活着,不顾她爹娘的劝阻,就一路打听着找来了。
吴有顺把桂花领进站丁房子里,把马桂花给别的站丁和长官做了介绍,官丁们都很惊讶马桂花一个女人能从河北找到这里来。当夜这几个云南籍的站丁给她让出一个铺位来,用布帘子挡上睡下了。
第二天站丁上岗出去,长官准假吴有顺留在营房里和马桂花好好唠唠嗑。吴有顺打来一木桶洗澡水,叫马桂花洗洗身子。他在屋外守着。马桂花洗完穿上衣服出来,连吴有顺也吃了一惊,马桂花竟是一个俊秀的女子。只是这两三个月在路上脸也没有洗,头也没梳,才让她昨黑瞅着一副邋遢相。还有有时在路上为了安全,她故意女扮男装。看着站丁们回来眼睛都往马桂花身上瞅,吴有顺想晚上不能叫马桂花住在站上了,他出去找附近的蒙古人包八万帮忙,在离站不远的一块田地上搭起了个马架子窝棚。当晚就和马桂花成了亲。包八万还带了两坛蒙古老酒来驿站,和站上的弟兄喝了他们的喜酒。
晚上圆房时,看着桂花身下流出了红,吴有顺这才想起来问道:“桂花,这么多年,俺是死是活你都不知道,为啥还等俺不再说个人家?”
“你是俺一早定下的男人,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俺要嫁人,娘咋办?”
桂花的话叫吴有顺觉得马桂花是个重情重义的刚烈女子。他紧紧地把这个丰腴滚烫的女人身子搂在光裸的怀里,比起站上那些不晓得女人是啥滋味的兄弟,他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了。同时他也知道,桂花这一来今后也别想再回老家看她爹娘了。
春风和煦地吹拂着草甸子上刚刚开放的蒲公英花,那黄黄的小花星星点点在吴有顺眼里是如此可爱。也许因为有了女人的缘故,他才觉得这荒芜的大甸子不再像以前那么孤寂了。此刻,他甚至觉得眼前马背上这个老头都有点儿可爱。自从他们被发配到这里来当站丁后,对满清朝廷上下的大小官员都本能地怀着一份戒备和敌意。
“嘚、嘚……”轻轻踩在草丛里的马蹄声,还惊起一些野鸟,有黄莺、铁雀、灰雁、斑鸡……在大甸子这么多年,他认识草甸子上所有的野鸟,当然有些野物他也是从八万爷那里知道的。
这个季节也是野鸟孵蛋的季节,他想着回去时能捡到一两窝鸟蛋来给老婆桂花下奶,最好是雁蛋,一想到桂花那两只白白的大奶子,吴有顺就一阵心驰荡漾了。
前面这条清水沟,吴有顺以前骑马也走过,宽不过十几米,今年天旱,沟水只有细瘦的一条,不过三五米,且水浅浅的还没没过马小腿。吴有顺眼盯着两只惊起的水鸭贴着水面蹿飞到对面的草丛里,不由得两腿夹紧了马肚子,那马便一昂头三步并作两步哗啦啦奔上了对岸。马前蹄刚刚登上岸,不料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哎呀!”他急忙回头,却见庆山大人瘦瘦的身子正从马上栽下来,那匹青灰马一只前蹄跪在了水里,那跟在后边的随从急忙把马靠上去扶住了庆山大人的身子,不过庆山大人那顶长翎翅的红官帽却掉进了水里,顺着水面漂走了。吴有顺也急忙跳下马去,扑腾进水里,先把庆山大人连人带马拉上岸,又折身再去水里把庆山大人的红顶官帽捞上来。
等吴有顺湿淋淋着身子走上岸来,就“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庆山大人的面前:“大人饶命,恕小人有罪,一时疏忽!”吴有顺深知清官大人的官帽是落不得地的,这可是杀头之罪。他已斜眼瞅见那随从李兵丁把手摁在腰刀上。
庆山看看跪在地上的吴有顺,又望望弯腰低头在水边饮水的那匹青灰马,像刚刚睡醒过来,忽搭了一下眼皮问:“这条沟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这条沟叫青马沟。”
“嗯,好名字,好清澈的一条水泽。”
沟水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极清的水浮着日头和两朵白云在里头,那匹青马的影子也倒映在水里。
“你起来吧,刚才也怪老夫打了个盹儿。”
“谢大人恕罪。”
庆山大人接过他举过头顶的红顶官帽,摸了一下红绒穗,说了一句吴有顺没有听懂的文词:“清水洗尘哪。”就将这顶还溽湿的官帽扣在了他那垂着花白辫子的头上。
只走了一会儿就被这头顶上暴晒的日头烤干了。庆山叫三人把马停下来,他问小李子:“这是到哪里了?”小李子把身上背着的圆筒里的地图取出展开了,说:“回禀大人,这里是安字十二井。”庆山大人望望四周,就指着一处高岗说:“就这里了,明日去差个石匠来凿个石碑立在此。”“喳!”小李子应命。
吴有顺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如同得到了大赦。当晚他打马赶回他的马架子窝棚,马桂花正头上蒙着一条毛巾,搂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躺在炕上,婴儿见到他就不哭了。他赶紧掀开小蓝花被子一看,是个带把的,又在炕下冲南头跪下了:“爹,娘,你们地下有知吗?咱们老吴家有后了!”随后他问桂花,儿子是几时出生的?马桂花告诉他是午后卯时,他一算刚好是他向庆山大人求饶那一刻,又说了一句,是儿子救了他一命啊。
吴有顺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庆山官大人在那里埋个石碑日后对这方圆百里有什么意义。他只知道儿子这一天降生给他带来了吉利。他把回来时在青马沟边的草窠子里捡到的六七个野鸭子蛋给马桂花煮了。他给儿子取名叫吴带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