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背对着大钟,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继续跟姨妈聊天,实际上他的指甲抠进了钟摆匣子门的边缘,想把它……
如果独自站在后门台阶上,汤姆就会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它们是愤怒的泪水。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花园,想到不得不离开它——离开花园和彼得,就觉得心里非常恼火。他们本来打算在这儿开开心心地玩一个假期的。
一般来说,镇上人家的花园都很小,朗格家的花园也不例外:一片菜地,一片草地,一个花圃,还有后栅栏旁边一小块荒地。苹果树就长在这片荒地上,挺大的一棵树,可是果子结得很少,所以大人们允许两个男孩随便爬上去玩儿。这个假期里,他们本来要在树枝间搭一个小屋子的。
汤姆望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房子。他走过楼梯脚下时,大声喊道:“再见,彼得!”里面传来低沉沙哑的回答。
他走到外面的正门台阶上,妈妈拎着他的箱子在那里等他。汤姆伸手去接箱子,可是朗格太太抓住箱子不放,要汤姆先注意听她说话。“你知道,汤姆,”她说,“为了躲避麻疹,这样急匆匆地把你打发走,你心里肯定很不痛快,其实我们心里也挺难受。我和你爸爸会想你的,彼得也会想你的。彼得患了麻疹,日子本来就很不好过。”
“我没说我走了以后你们都会好过,”汤姆说,“我只是说——”
“嘘!”妈妈低声说,目光越过他看着马路,看着那辆等在那里的汽车,和那个坐在驾驶室里的男人。她把箱子交给汤姆,俯下身,把他的领带往上揪揪,盖住领扣,并把自己的嘴唇凑到汤姆耳边几寸的地方。“汤姆,亲爱的汤姆——”她喃喃地说,想让汤姆为将来的几个星期做好精神准备,“记住你是个客人,要尽量——哦,我怎么说呢——尽量表现好一点儿。”
她亲了亲汤姆,然后把他朝汽车的方向轻轻一推,自己也跟了过来。汤姆钻进汽车,朗格太太的目光越过他望着驾驶员。“代我向格温问好,”她说,“艾伦,还请你告诉她,这么仓促地让你们把汤姆接走,我们心里非常感激。你们真是太好了,是不是,汤姆?”
“太好了。”汤姆没精打采地附和。
“有了病人,”朗格太太说,“家里的地方就不够了。”
“我们很高兴能帮上忙。”艾伦说完就发动了汽车。
汤姆摇下靠近妈妈身边的车窗。“那么再见了!”
“哦,汤姆!”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很难过——你们的暑假刚刚开始,就搞得这样扫兴!”
汽车开动了,汤姆不得不大声喊着回答:“我情愿跟彼得一起患麻疹——我情愿!”
汤姆气呼呼地朝妈妈挥手告别,然后,他根本不考虑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后果,又朝卧室窗户后面一张红通通的小脸挥了挥手。朗格太太抬头一看,立刻举起双手做了个绝望的姿势,冲进了房门——彼得应该卧床休息啊。
汤姆关上车窗,向后靠在椅背上,冷冰冰的一言不发。姨夫清了清喉咙,说:“哎,我希望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这句话不是提问,所以汤姆没有回答。
他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他心里为自己辩解:他不太喜欢艾伦姨夫,也根本不想去喜欢他。其实,他倒情愿他是个粗暴的姨夫。“只要他敢打我一次,”汤姆想,“我就可以逃回家,爸爸妈妈会说我做得对,尽管需要隔离麻疹。可是他根本就不会动我一个指头,我知道。还有格温姨妈——她就更糟糕了,她喜欢孩子,性格又温柔。在一套小得可怜的公寓房里,坐牢似的跟艾伦姨夫和格温姨妈住好几个星期……”他以前没有去过他们家,但知道他们住在一套公寓房里,没有花园。
一路默默地开车。路上要经过伊利,但他们只停下来让艾伦·基特森买了一张教堂钟楼的美术明信片,是给汤姆买的。他没让汤姆爬上钟楼,汤姆觉得失望极了,但姨夫耐心地给他分析,向他指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他还处在麻疹隔离期呢。他不能跟彼得接触,以免染上麻疹;他也不能跟其他人接触,以免他已经从彼得那里染上了麻疹。幸好,基特森夫妇俩都已经得过麻疹了。
他们开车穿过伊利和芬斯,又穿过卡斯尔福德,再继续朝前开,前往基特森夫妇住的地方。那是一座大楼房,现在被改建成了公寓。楼房周围挤满了新建的小房子,它们紧挨着楼房,几乎不留一点儿缝隙,满眼看去都是参差不齐的凸窗、山墙和尖顶。公寓楼是它们中间唯一的一座大房子:长方形的,显得简朴、庄重。
艾伦·基特森按了按喇叭,把车开进了车道——现在这条小道太短了,简直不能叫做车道了。“我想,楼房前面的空地本来挺大,后来他们在对面盖满了房子,马路也不得不拓宽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带柱子的大门前。格温姨妈在门口出现了,大声笑着,想要过来亲吻汤姆。她把汤姆拉进楼里,艾伦姨夫拎着箱子跟了进来。
汤姆脚下是冰冷的石板地,一股陈旧的灰尘味儿扑鼻而来,从来也没有人想到把这股味儿散一散。他四周望望,心一下子凉了。公寓楼的大厅倒是不破旧,也不难看,却是冷冰冰的,缺乏热情。这里是整幢楼房的中心——楼房从中间向后延伸,两边伸出去通向楼梯口,呈T字形——楼房的中心空荡荡——冷冰冰——死气沉沉。不知是谁在高高的灰墙上钉了一些色彩鲜艳的旅游广告;还有人在墙角留下一只洗衣筐,里面附了一张洗衣清单;那边那扇门旁放着一些空的牛奶瓶子,上面还有给送奶工的便条:所有这些东西,似乎都并不属于这个大厅。大厅仍然是空荡荡的,毫无声息——除非你算上格温太太说话的声音。她一直在念叨汤姆的妈妈和彼得的麻疹。当她的说话声暂时停下来时,汤姆听见了这里唯一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是一只老爷钟。
“别,别碰它,汤姆。”格温姨妈看见汤姆转向大钟,赶紧说道,她压低声音,“它是楼上巴塞洛缪老太太的,她把它看得可紧了。”
汤姆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老爷钟的内部,他想,以后一定要偷偷地看一看,当然,只是看一看。现在,他背对着大钟,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继续跟姨妈聊天,实际上他的指甲抠进了钟摆匣子门的边缘,想把它……
“既然巴塞洛缪太太把她的钟看得很紧,那干吗不把它搬到楼上去呢?”汤姆问。他用指甲轻轻地撬着,门太紧,撬不开……
“因为大钟后面用螺丝钉在墙上,现在螺丝锈死在墙里了。”格温姨妈说,“快离它远一点儿,汤姆。上楼吃茶点吧。”
“噢!”汤姆说,假装没有意识到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走开了。钟摆匣是上了锁的。
他们朝楼上基特森家的套房走去,老爷钟在他们后面敲响了一点,钟声洪亮而气派。艾伦姨夫皱皱眉头,发表了一句尖刻的评论。大钟走得很准——此刻它的指针不偏不倚地指着五点——可是它很少敲出准确的钟点。听它敲出的钟点是完全靠不住的,艾伦姨夫说。而且,钟声的穿透力太强了,即使夜里躺在楼上睡觉,他也能听见大钟是多么不可靠。
他们来到二楼,基特森夫妇就住在这里。另有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向上面巴塞洛缪太太住的顶楼套房,老爷钟就是她的,实际上,整个这幢楼都是她的。她是房东,而基特森夫妇——像住在大楼房里的其他人一样——是她的房客。
不知是谁在高高的灰墙上钉了一些色彩鲜艳的旅游广告;还有人在墙角留下一只洗衣筐……似乎都并不属于这个大厅。
“汤姆,亲爱的,这就是我们的套房。”格温姨妈说,“这是客房——你的卧室,我在里面放了鲜花,还有给你看的书。”她朝他微笑,眼神中祈求他愿意住在这里。
汤姆的卧室很高,但面积只是中等大小。里面还有一扇门,跟进来的那扇门一样。卧室里窗户很大,玻璃也很大,就是他刚才在外面看见的那些窗户之一。汤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做一个乖巧的客人,可是——
“可是窗户底部有护栏!”他脱口而出,“这是一间育儿室!我不是婴儿!”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格温太太大声说,她也和汤姆一样心烦意乱,“这跟你没有关系,汤姆。我们搬进来的时候,这窗户就有护栏。而且浴室的窗户上也有护栏。”
汤姆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打消。
吃茶点前,他们让他自己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他便把这个房间更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那另一扇门后面只是一个放衣服的壁橱;那些书都是给女孩子看的校园故事,准是格温姨妈小时候看过的书;而且,最糟糕的是——不管格温姨妈怎么把它说得轻描淡写——那窗户上就是有育儿室的护栏。
不过,茶点使汤姆心情好了一些。格温姨妈准备了一桌德文郡茶点,有煮鸡蛋,自制的烤饼,自制的草莓果酱和掼奶油。她说,她的厨艺很高,而且也喜欢下厨;汤姆住在他们这里期间,她打算让他大饱口福。
吃过茶点,汤姆给妈妈写了一封信报平安,还附了一张美术明信片给彼得,实事求是地介绍了一下他这里的情况。“我希望你的麻疹好些了。”他写道,“这是一张伊利教堂钟楼的照片。”(汤姆知道彼得会感兴趣的:他们俩一直想去爬一爬教堂的钟楼。)“我们经过伊利,但艾伦姨夫不让我爬钟楼。这里的房子是公寓,没有花园。我的卧室窗户上有护栏,但格温姨妈说是弄错了。吃的东西很好。”
把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之后,汤姆决定——出于对格温姨妈的公平——在最后一句话下面画一道横线。他在明信片上留下自己设计的签名:一只拉长了的猫,应该是一只公猫。意思是汤姆·朗格[1]。
就在他画猫胡子的时候,听见楼下大厅里传来老爷钟的声音。没错,钟声可以听得很清楚。你可以数出它敲了几下。汤姆数完钟声,宽容地笑了:大钟又把钟点敲错了——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