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慢慢走下顶楼的楼梯。到了楼梯脚下，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冲动地转过身，一步两级地又跑上楼去，海蒂·巴塞洛缪依然站在那里……
后来，格温姨妈试图向她丈夫描绘这两个人第二次告别的情景。“汤姆朝她奔去，他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好像彼此认识了好多好多年，而不是今天上午才第一次见面。还有呢，艾伦，不过我知道说出来你会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当然啦，巴塞洛缪老太太是这么一个干瘪的老太太，个头比汤姆大不了多少，可是，你知道吗，汤姆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她跟她告别，就好像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似的。
这是这本不算太薄的长篇幻想小说的最后一段话。它戛然而止，但却余音袅袅。你可能不会泪流满面，但你一定会感动，一种温润的东西一定会慢慢地在你的心中扩散开来。
《汤姆的午夜花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弟弟彼得患了麻疹，暑假里汤姆不得不一个人住到格温姨妈家里去。姨妈住在一座旧公寓里，底层大厅有一座老式的落地大座钟。姨妈警告汤姆：别去碰它，它是楼上巴塞洛缪老太太的，她对它看得可紧了！半夜里，汤姆听到大座钟敲错了，敲完了十二点之后，它又连敲了十三下。汤姆下楼想看看它的指针停在什么地方，太暗了，他打开了那扇平常从不打开的后门，想让光照进来，想不到一个神秘的小花园出现在他的眼前，接着他发现大厅也变了样。可才过了几秒钟，这一切又像风似的消失了。自那以后，他每天午夜都会去拜访那个花园，他还认识了一个名叫海蒂的小女孩。汤姆慢慢地发现，他倒退着进入了一个过去的时间……
就这样，少年汤姆在午夜十三点这样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时间里，打开门，走进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空间里。这是过去的一座花园，他在这里遭遇了少女海蒂，在这个流逝迅速而又时常发生倒流的时间里，他与海蒂成为好友，同时也痛楚地见证了她的成长……海蒂是幽灵吗？为什么她时大时小？一个谜团紧接着另外一个谜团，环环相扣，作者把它写得像悬疑小说一样神秘又好看，相信即使是一个再对童书不屑一顾的大人，读了它，也会拍手叫好的。不然，约翰·洛威·汤森怎么会在他那本《英语儿童文学史纲》中这样写道：“‘杰作’二字不该被轻易使用，但在我看来，《汤姆的午夜花园》是英国儿童文学中少数可被称为杰作的好书之一。”
它备受推崇，当然不仅仅是它拥有一个缜密、类似悬疑小说的结构，而是它运用幻想小说的手法，讲述了一个非同一般的成长故事。
小说为我们展示了一对少男少女的成长，即海蒂与汤姆的成长。但海蒂的成长，要直观得多，作者菲莉帕·皮尔斯把笔墨更多地放在了对她外形变化的描摹上：幼年海蒂、少女海蒂和成年海蒂……透过一个个不同年龄的成长片断，让我们形象地看到了海蒂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到情窦初开的成人女性的蜕变过程。而汤姆则不同，因为他处于一个不变的时间里，年龄没有变化，所以作者更多的是聚焦于他的心灵，借助心理与象征描写，表现出一个青春期前少年面对成长的不安、孤独和丧失感。例如，和所有孩子一样，汤姆既惧怕成长又渴望成长。一方面他舍不得离开花园（每天夜里只要一走进花园，他就只记得自己是个小男孩，这是一个为小男孩准备的花园，海蒂是他的玩伴），作者说花园是一个隐寓，带围墙的花园对孩子来说意味着安全的庇护所；但另一方面，汤姆又会爬上高墙，眺望远方的小河（小河就这样悄悄地流向远方……汤姆以前只知道花园和花园外围很少一点的地方，现在站在墙顶上，他似乎看见了整个世界），作者说小河也是一个隐寓，是让汤姆向往的人生的象征。
不过在最后，尽管汤姆不想长大，甚至想控制时间，永远留住午夜花园和海蒂，还是失败了（他曾经以为他完全能够控制时间，以为他肯定能用自己的时间换得海蒂时间的永恒，然后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花园里。现在，花园仍然在那儿，而海蒂的时间却偷偷赶在了他的前头，把海蒂从他的玩伴变成了一个成年女子）。《汤姆的午夜花园》不是《彼得·潘》，午夜花园不是永无乡，汤姆更不是一个童话中长不大的孩子。他丧失了花园，丧失了海蒂，但正是在这种痛苦的丧失中，他长大了。
关于这座花园到底是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娃在《儿童文学中的人物修辞》中有过一段精彩的阐述：“汤姆在夜间那神奇的第十三个小时能进入花园，这花园存在于海蒂的记忆时间里。海蒂对寂寞但快乐的童年所产生的怀旧的记忆再现了这座花园。由于记忆是选择性的，所以那是一个永远是夏天和好天气的乐园。其中只有一个冬天的场景，即海蒂和汤姆的最后一次邂逅，它暗示着分别以及走向成长、变老并最终死去的不可避免的时刻。花园象征着一去不复返的、失去的童年。”
个人的成长，只是它的主题之一。除此之外，它还论及了时间、变化、失去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
不过，要说这本小说最迷人的地方，还是它围绕着时间之轴所展开的故事。时间，本来是一个枯燥而又抽象的概念，可是在这里，它变得有趣起来，成了一个诡谲的谜——你看，当老爷钟敲出十三点之后，在我们熟知的时间，即汤姆的时间之外，另外一个时间，即海蒂的时间神秘地现形了。而且，它还变得看得见了——你看，在海蒂的花园里，一个人前一分钟还是一个“大一点”的小姑娘，后一分钟，就变成了“小一点”的小姑娘；季节也是一样，不要说今天是夏天，明天是冬天了，就是在一天之内，也会出现好几个不同的季节。这让汤姆迷惑不解，他像是一个孜孜不倦的探索者，每天午夜悄悄地走进海蒂的时间，开始了对时间之谜的探索。他带领我们读者一起思考：时间是什么？什么是过去的时间？什么是现在的时间？为什么在过去的时间里，时间要比现在流逝得快？有没有永恒的时间……作者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她写的不是幻想小说，而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
小说直到最后几页，才算揭开了谜底。原来，所谓的十三点的钟声和花园，都是汤姆在梦中听到和看到的。不过，这个梦并不是他做的，而是那座大座钟的拥有者巴塞洛缪太太做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潜入者，进到了她的梦中，与她共享了同一个个梦境。不对，应该说是他们两个人共同完成了这一个个梦境，看看书中的这段描述你就知道了——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汤姆，你就会常常生活在过去了。你回忆过去，梦见过去。”
汤姆点点头。许多事情一下子都明白了：为什么花园里的天气总是那么美好；为什么花园里的时间一会儿跳到后面，一会儿又回到前面。这都取决于巴塞洛缪太太在她的梦中选择回忆什么。
不过，在这几个星期里，花园能够一夜一夜地出现在那里，恐怕并不只是巴塞洛缪太太一个人的功劳。她对汤姆说，在这个夏季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梦见这个花园，而且，在这个夏季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逼真地感受到小姑娘海蒂的那种感觉——渴望有人陪她一起玩儿，渴望有地方可以玩儿。
“可是，这些是我这个夏天在这里渴望的东西呀。”汤姆说，他突然在巴塞洛缪太太的描述中认清了自己。他正是渴望有人陪他玩儿，有地方可以玩儿啊。那种强烈的渴望，在大房子里微微地颤动，一定是不知怎地钻进了巴塞洛缪太太的梦境中，使她又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小海蒂。巴塞洛缪太太又回到了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渴望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光；而汤姆竟然能够跟她一起回去，也进入那座花园。
许多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说他们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汤姆和海蒂，不是时间，而是那个花园。你可以不相信有十三点这样一个时间，但你没有办法不相信存在这样一个花园，因为它已经在你的心里扎根了。作者写得实在是太生动了，简直是把它写活了：
汤姆开始踮着脚尖在花园里四处行走……
草坪一角有一棵冷杉高耸入云，比花园里所有其他的树都要高出许多；树干上缠满了常春藤，树枝就从常春藤的缝隙中伸出来，像孩子的手臂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披巾里伸出来一样。在高高的南墙上，有一个日晷在茂密的葡萄藤中半隐半现……
出来又到了草坪上。这里有一些花圃——半月形的，位于墙角，里面种着百合花，一只早起的蜜蜂已经在嗡嗡地忙碌了。
难怪有人在读了以后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花园被描述得那么逼真，你几乎可以闻到花香味。”所以会写得如此逼真，是因为作者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座花园里。她是一个磨坊主的女儿，从小就住在剑桥以南五公里远的小镇上。汤姆走进的花园就是她童年时的磨坊花园；而格温姨妈家所住的那座旧公寓，就脱胎于她出生并成长的古老家宅。也正因为有了这样一座“几乎可以闻到花香味”的花园，我们才会忘记它是一本幻想小说，跟随汤姆，情不自禁地走进这个故事里。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巫师、魔法一类的幻想小说大行其道的今天，已经很少能找到像《汤姆的午夜花园》这样安静、耐人寻味的作品了。感谢菲莉帕·皮尔斯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座美丽而又神秘的花园。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当巴塞洛缪太太回忆最后一次看到汤姆的情景时，曾经无比深情地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想你是进门去了，因为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你。我一直站在窗口。我对自己说：他走了，但花园还在这儿。花园会一直在这儿，它永远也不会改变。”
是的，对我们读者而言，这是一座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午夜花园。
彭懿
2014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