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狐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周围的一切有点懵。头还昏昏沉沉,身体僵直麻木。恍眼间似乎看见一个背影一闪而过,又一闪而来。
她心里叫了声:“师父。”
白小狐想自己果然是死了,死后还回到了师父的蛇洞。这样也好,能见师父一面,白小狐还觉得有点欣喜。她大声喊了句什么,可实际她的声音非常微弱,微弱到不过是一点细细的呻吟而已。白小狐虚开的那条眼缝,又无力地闭上了。
齐楚听见那声呻吟的时候,正背对着床伏在一张桌上研磨药草。白小狐已经昏迷七天了,吊着一口游丝般微弱的气息,稍不留意就会一命呜呼。
齐楚很小心,这几天衣不解带守候在白小狐的床前,他没有放过任何一点动静。所以白小狐那声微弱得如同蚊子哼哼的声音,还是惊动了他。他放下手中的药草药罐,扭头就冲到床边。
白小狐依然紧闭双目,面色惨白,似乎刚才的那声呻吟不过是个错觉而已。齐楚试了试白小狐的鼻息,又抚了抚她的脸,颓丧地叹了口气。
七天前,白小狐亲口承认是她抓了木槿,齐楚当时就震惊了。他以为白小狐真如自己所说,是个心中没有戾气的妖,可事实是,白小狐还没有完全祛除戾气,她是个随时会伤人的妖。
齐楚恨铁不成钢,心中又气又痛,震怒得昏头昏脑,一挥手将白小狐惩罚去了井牢。他虽然说了三天三夜,可他也知道,白小狐熬不过三天三夜。
那日震怒之后,齐楚回到房中,帮木槿包扎好伤口,又听木槿絮絮叨叨了许久后,才好言将木槿送出去。木槿是世伯的独女,也是御妖师的后代。他和木槿自幼相识,一直拿木槿做妹妹般对待。木槿孩子心性,刁蛮任性一些,他心里明镜一样。师伯喜欢清静,住在离紫薇镇百里之外的老乌山脚下的村中,平时很少出来。木槿贪玩,常常跑来。齐楚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这次,木槿却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齐楚也没想明白。
他看着木槿去找璋姨后,自己坐在房中冷静了下来。冷静下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惩罚得有些过了。齐楚当时想,白小狐这个性子,让她吃吃苦头也好。明日就去将她弄上来。可齐楚没想到,白小狐会自杀。
白小狐脚上拴着锁妖铃。白小狐只以为锁妖铃是锁她的法术,却不知锁妖铃的另外一个作用。每个锁妖铃都有自己的法力,每种法力独一无二,封锁妖铃的人,能感知到锁妖铃的变化和动向。这也是白小狐每次到哪里,齐楚都能知道的原因。
白小狐自杀,灵魂游离的那一刻,锁妖铃会发出锁妖人能感受到的气泽。齐楚那时候正躺在床上,睁着眼等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齐楚打算天亮后去将白小狐放出来。然后,他手指一动。
齐楚掐指算了下,心中暗叫不好。一个鲤鱼打挺,箭一般窜了出去。他在井边念个诀,伸手放出一条绳子,白小狐便被他拎了上来。
白小狐被拎上来的时候,身体僵硬而冰冷,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额角一抹鲜血,流在惨白的脸上更显得渗人。
齐楚慌了,他一把抱住白小狐,风一样跑回自己的房间。路过飞羽的房间时,齐楚没忘了将飞羽喊出来。飞羽是猫妖,即便被锁妖铃锁了法术,依然有着敏锐的触觉、敏捷的身姿。
齐楚回到房中的时候,飞羽也跟了过来。齐楚异常不舍地背过身去,让飞羽将白小狐身上湿漉漉的衣衫剥离下来,又拖了一条被子来盖上。
璋姨和木槿被惊动了,她们跟着跑了进来。齐楚把她们赶了出去,一挥手关上了房门。这一关就是七天。七天里,只有飞羽能进出送水送食物。
飞羽默默注视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白小狐,第一次感到荣幸,也有点失落。她不明白齐楚为何对白小狐另眼相待,她觉得白小狐虽然美丽,却不如自己美丽得更有风姿。
最柔媚最温情的猫妖呢,还能不如一只不解风情的狐狸么?飞羽萌生了些念头,注定让她失败的念头。
然而飞羽并没有多少机会,以前齐楚很少在府中,即便回来也是冷冰冰的无法亲近。白小狐死气沉沉一缕游丝,齐楚几天几夜都在房中。可她除了受璋姨指派每日定点能送些热水热饭进去,其余时间都只能在门外候着。
璋姨和那个刁蛮小性子的木槿,焦急而烦躁地与飞羽一样,甚至还不如飞羽,齐楚把房间的门和窗户都下了封印,没人进得去。
齐老爷齐夫人去了外县洽谈生意,目前齐府之中,无人能说动齐楚。
木槿不解又愤恨,抱着璋姨落泪:“璋姨,师兄这是怎么了?那就是个妖啊!”
璋姨也不解,可她只是齐府的管家,虽然齐楚自小尊敬爱重她,她也管不了齐府唯一的少爷。这个唯一的少爷,现在正做着一件御妖师从未听过的事。
璋姨只能安慰木槿,说:“少爷就是心善,那狐狸没做过恶,若真死了,也是枉死,少爷是自责,木槿小姐别着急,等那狐妖醒了,少爷就出来了。”
可那只折磨人的狐妖,却怎么也不醒。璋姨还有齐府偌大的府院需要照管,尤其是齐府还有那么多的妖人,老爷夫人不在,少爷又这个样子,她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她只能任由木槿独自等候在门外。
大部分时间里,齐楚守着奄奄一息的白小狐,连被子一起抱住,企图温暖她的身体,“白小狐,你别死。你怎么这么笨,你不是说自己是仙吗?怎么自杀这样的事你也能做出来。你这个笨蛋,你千万别死。你最好活过来。你活过来,只要你活过来,我,我,我放了你。我说话算话。”
白小狐并没有因为齐楚这一番赌咒发誓就醒过来。她根本没有听见齐楚说的这些话。她的思绪灵魂都游离在身体之外,飘飘荡荡地,一会莫虛山一会玉清山,一会是子禹一会又是师父。白小狐觉得好累,累得只想睡觉。
所以白小狐一直在睡觉,她觉得睡着了很舒服,她不想醒来。
白小狐贪恋睡梦,却急坏了齐楚。七天七夜了,齐楚用尽办法,可白小狐没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她伤得太严重了,除了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
齐楚想,如果白小狐再不醒过来,他只能用一招,解了白小狐的锁妖铃。白小狐恢复了法力,或许能增强抵抗力,能帮她扛过这一劫。
可是,齐楚左右为难,御妖师的天职是捉妖,锁妖铃一旦用上,万万不可解封咒,解了封咒,对御妖师来说,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劫。是什么劫,齐楚并不清楚,因为从古至今,似乎从来没听说哪个锁妖铃用了后,还被收回来的。就算被锁的妖死了,锁妖铃也是要永远跟着的,因为御妖师家族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永远杜绝被锁着的妖有翻身的机会。
齐楚面容憔悴,胡子拉茬眼神疲惫地望着一动不动的白小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心疼。只是只狐妖而已,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上心这么紧张。
齐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白小狐的时候。白小狐穿着一套山里村妇的衣服,一头长发毫无装饰,飘飘然从露台上掉下来。齐楚一眼就认出,她是只妖,她的身上有妖气。可这股妖气很特别,没有御妖师敏感的戾气和杀气。
齐楚刚开始的时候,真以为白小狐是个瞎子。因为白小狐眼睛上蒙着一块布,与村妇衣衫极为不相符的一块白纱。齐楚以为她是被谁伤了眼睛误打误撞落入紫微镇的。齐楚是御妖师,他不能让妖在人类横行。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可白小狐实在有点可爱,天真得让齐楚产生了好奇。他故意调侃了几句,然后引诱白小狐跟着自己上了街。然后他发现,原来白小狐不是瞎子。
齐楚一路跟着白小狐,他一直很想问白小狐,为什么那天她要蒙了眼睛?可齐楚一直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他诓了白小狐来齐府,又给她用了迷幻药,锁了她的妖法。齐楚知道自己这么做不那么光明正大。
可御妖师传承至今,尤其是现在这个妖和御妖师都不那么盛行的年代,不打草惊蛇、不惊动世人,是御妖师的第一天职。用些手段顺利收服各种妖,让人类远离妖的伤害,难道这不对么?齐楚没想过,不知则无畏,从小父母就这么教育自己,人类不知道世上有妖,他们会过得更加幸福更加安全。
齐楚一面想一面皱眉看着白小狐。他的医术和法术都很高明,按理说白小狐应该醒了,可为何她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呢?齐楚想,难道是白小狐的身体太过虚弱,伤的有点狠了。再或者,白小狐自己放弃了苏醒。
她那么决绝的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事不足为奇。
想到这里,齐楚慌了。被子里是白小狐雪白柔软的身体,齐楚从未生过一丝邪念。他总是连被子带人一起抱着,可此时,他却毫不犹豫地一把揭开被子,自己和衣滑了进去。
齐楚将白小狐的身体抱过来,紧紧拥进怀里,缓缓注入自己的内力。好一会后,他看着白小狐的脸色有点红润,伏在白小狐的耳边轻声道:“小狐,你别放弃,你快醒过来吧。”
白小狐其实听见了齐楚的这句话。可白小狐没动。她不敢动。
白小狐此时灵台清明,是真的醒过来了。她感觉到自己被齐楚抱在怀里,感觉自己身上一股暖暖的热流游走。白小狐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懵了。
这这这,我两千年的清誉,就这么被一个御妖师给毁了?白小狐欲哭无泪,她想一把推开齐楚,给他狠狠几个耳光。可她实在太虚弱了,虚弱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白小狐只能装着还在昏迷,想等着齐楚离开被窝后才做打算。白小狐趁着这个机会仔细回忆了下。她想自己是如何来到齐楚的房间的呢?
白小狐还记得是齐楚下令将自己扔进了井底,也记得井底那彻骨的寒冷,还有迷迷糊糊中师父的蛇洞。白小狐心中溘然一叹,原来回师父蛇洞的事,只是南柯一梦啊。
白小狐无法将残酷的现实和幸福的梦境联系起来。她悲哀地觉得,还不如在梦中呢?白小狐更不愿意睁开眼了,她想醒来又如何呢?等自己身体恢复了,不是照样要在齐府做个被奴役的丫鬟吗?
白小狐深深为自己的命运感慨,自怜自艾。
白小狐自怜自艾的时候,齐楚也在感慨悲叹。他动用了自己的内力,却依然不能让白小狐睁开眼睛,看来自己猜对了,白小狐是自己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
难道我做错了么?齐楚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更紧地抱着白小狐,低声道:“小狐,你不要放弃自己啊,你怎么那么傻呢?你怎么能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呢?你活过来吧,你活过来,我放你离开。”
白小狐呆了。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白小狐觉得自己再脆弱再绝望,也不会这么做。她答应过师父,无论遇到什么,她都会保护好自己,不会轻易去死。再有,师父曾经说过,凡修炼人,一切归于道法,最不可产生的就是放弃之念,这比走火入魔还要不能接受。
她是个修炼两千年的狐仙,自然不会自我放弃,何况还是性命。
白小狐这么想着的时候,脑子的神经牵扯着有些疼。她迷迷怔怔地突然醒悟过来,在井底的时候,自己确然撞了井壁。
白小狐心中一惊。她不相信那个撞井壁的人是自己。她只记得,当她被冻得意识模糊的时候,似乎有一股意念从井口传下来,骤然击中她的脑袋。她当时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生无可恋,然后就撞了井壁。
白小狐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白小狐啊白小狐,你是怎么答应师父的?你怎么能又一次违背师父的话呢?
齐楚终于放开白小狐。他坐起来,将被子掖了掖,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齐楚将白小狐的左腿从被窝里拿出来,裸露在外面。那条左腿脚踝上,拴着锁妖铃。
齐楚端端正正坐好,对着锁妖铃就要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