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婚宴大厅里人头攒动，觥筹交错，小马开始了他的第一首歌——《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原本的歌单里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有邓丽君的甜腻版，也有齐秦的深情版。可是今天，小马把它换了。
小马是个跑场的歌手，哪里有活儿往哪里跑，歌厅、酒吧、夜总会，还有就是现在这种婚宴。小马唱歌，是为了给宾客助兴，增添一些热闹喜庆的气氛。为此，小马常对小梅说自己就是古代的戏子。小马每次说这话时，小梅总是摇头，摇得很慢，很坚定。可惜，小梅现在不摇头了。今天，小梅走了，跟有钱的张大炮走了。
“到底多爱你，到底多想你，窗外的人行道下过雨……”小马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学杨坤点着脚尖，嘶哑的嗓音里，盛开着郁郁寡欢。在这个近千人的大厅里，没几个人会去认真欣赏他的歌声。大家都忙着相互敬酒寒暄，热烈地拥抱握手，相互夸张地说些桌面儿上的话。
小马唱完，站在后台的窗前抽烟。黄昏的雨，淅淅沥沥地飘了起来。
司仪刘哥递给小马一支烟，说：你刚才那歌不合适在这里唱。
小马怔了一下，听着大厅里响起了蔡依林的《明天你要嫁给我》，脸上便挤出一丝歉意：嗯，下一首我会注意。
刘哥笑笑，拍了拍小马的肩膀：兄弟，辛苦了。
又轮到小马上场了。小马深呼吸了一下，这次唱的是阿牛的《桃花朵朵开》，风趣诙谐：“暖暖地春风迎面吹，桃花朵朵开，枝头鸟儿成双对……”台下人声鼎沸，新郎新娘开始挨桌敬酒，每到一处，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新娘真漂亮，一袭鲜艳的中式旗袍，身材窈窕，笑起来时，脸上挂两个浅浅的梨花酒窝，非常像小梅。小马最喜欢看小梅无声地笑，两个酒窝梨花般地在脸上一隐一现。一隐一现间，把小马看呆了。
想起小梅的小马，停止了自己的活蹦乱跳，站在原地，嘴巴随着音乐的节奏机械地一翕一张。新郎矮壮臃肿，头上有些谢顶，腆着个啤酒肚，挽着娇媚动人的新娘，和每一个宾客兴奋地握手拥抱，幸福地推杯换盏。小马心里不由火冒三丈，妈的，和张大炮一个德性，都是钱堆起来的，八十桌，四千元一桌……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天色阴沉，滔滔的江水，独自漫流向天际。
一曲完毕，按理小马该下了，他今天的任务只有两首歌。小马对即将走上台的刘哥摆了摆手，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了。他们一般不说话的。小马春风满面地说：今天是新郎新娘美满的姻缘……我特意献上一首张宇的《曲终人散》。小马是说话而不是唱歌，让在场的很多人愣了一下。待大家明白是加场，便继续嘻嘻哈哈地碰杯，继续喝酒，大厅里瞬时又沸腾起来，以至于小马最后报的歌名，几乎没人听到。
“你让他用戒指把你套上的时候，我察觉到你脸上复杂的笑容。那原本该是我付与你的承诺，现在我只能隐身热闹中......”小马哭丧一般的吼叫，在大厅里迅速蔓延开来。
很多人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劲，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掐断嘴里的话，吃惊地看着小马。少部分人开始并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感觉空气中流动着一种阴鸷和怪异，见旁边的人神情大变，也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像海水退潮一般迅猛，刚才还喧嚣轰鸣的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充溢曲终人散的悲剧意味。
刘哥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一些新郎的死党想冲上去制止小马，又担心自己的行为会出力不讨好。新郎满脸的笑僵住了，枯立在大厅中央，像一截树桩。
空气顿时凝固。小马像只受伤的动物，依然在台上呜咽：“你最后一身红，残留在我眼中，我没有再依恋的借口。原来这就是曲终人散的寂寞......”
新娘正端着高脚酒杯，款款行走在红地毯上，听到歌声，怔在那里。半天，瘦削的双肩抖了几下，缓缓回头看了一眼台上的小马，眼里满是泪水。
一双红绣鞋
我是一双红绣鞋。
六十年前的一个春夜，油灯将尽未尽时，我的主人——一个待嫁的苗女，把那根红丝线在指间一绕，打了个结，放在唇齿间轻轻一咬，算是完成了对我最后一针的刺绣。她取出另一只绣好的鞋，将我的左右脚合在一起。油灯下，我搁浅在桌面上，像两只小红船，两朵百合在我身上绽放如春。待嫁的苗女，托着香腮凝视着我，她的脸上，悄然漫上了一层红晕。
这时，灯碗里油干了，火苗微微地颤了两下，灭了，一缕青烟在月色里袅袅升腾。待嫁的苗女一把将我拥入怀里，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偎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她身上特有的少女体香，一如春天阳光的芬芳，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偶尔，黑暗中发出几声哧哧的笑，搅得一团月光在窗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那个春天，她出嫁，我随她来到了夫家。
她一身盛装，在众人的簇拥下，绣裙簪珠，衣华钗明，冠上的饰品，佩戴的银器，丁零零作响。随着她轻移莲步，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禁不住啧啧称奇。我镶着金丝边的红鞋面上，两朵百合在阳光下怒放，晃动着炫目的光泽。
我知道，今天是她的嫁日，也是我的节日，我们一生，只为这一天。
三天后，我被放进了箱子的最底层。在她合上箱盖时，我读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里，盛开着恋恋不舍的甜蜜。
我在黑暗里一躺就是六十年。即使被压在箱底，时光的灰尘依然抚摸着我的身体。
六十年后，当我重见天日时，我所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游客，陌生的熙熙攘攘，还有陌生的各地方言在街头汹涌。这一切，让我有些惶恐。我的主人已经老了，岁月把她雕刻成一个枯瘦干瘪的老妪。我被悬挂在街边的墙上等待出售。而她，在懒洋洋的阳光下，靠着墙打盹儿。时光，在这个午后停顿了。
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子，在我主人面前停下脚步，注视着我，久久地，不肯离去。最后，女子推了推我的主人，问，阿婆，这个，卖吗？
我的主人将醒未醒，点了点头。随即，瞥了那女子一眼，顿时惊呆了。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盯着那女子，好一会儿，说，你……试试……合脚不？
当女子把我穿在脚上，显得是那么的熨帖，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就像是天生为她做的一样。她让我在半个多世纪后，掸去岁月的尘埃，重新焕发出生机。这女子站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眼睛微微地眯着，来回转动身体，细细地打量我，任凭融融的阳光扑簌簌地跌落在她身上，跌落出一种久违的香气，让噪杂的大街顿时变得安静。她的美丽与娴静，让时光倒转，一如六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的主人呆呆地望着她，像面对从前那个待嫁的自己一样手足无措。女子问，阿婆，我想买，多少钱？
我的主人摇了摇头，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晃着，说，不要钱，送给你。
女子怔了一下，说，那不行，怎么好意思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的主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豁着没牙的嘴笑了，说，我只送该送的人。
我的新主人叫麦苗。我跟随麦苗一路车马劳顿，来到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来到一栋豪华的孤零零的别墅。这里，是我的新家。
一个午夜，窗外华灯璀璨，灯火未眠。麦苗没有开灯，抱着双膝坐在地板上哭泣。我躺在她身后的席梦思床上，默默地注视着她。我的旁边，是一袭白色的婚纱，还有一双镶着红宝石的高跟鞋，它们在窗外霓虹灯的折射下，闪着高贵的光芒。我和它们相比，像一对丑小鸭，滑稽丑陋。
麦苗哭得很伤心，如水的月光洒着她的半边脸上，泪眼蒙眬。
她把我贴在脸上，摩挲了很久，最后把我的左脚小心地包好，搁进了衣柜的最底层，另一只——我的右脚，被放进了一个准备邮寄远方的包裹箱里，还塞了一张纸条。在麦苗即将合上盖子的一刹那，一颗带着她体温的泪珠掉落下来，菊花般洇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体味到了她对我的眷恋，是如此的深情。
我重新回到黑暗的世界里。相伴六十年后，两只鞋骨肉分离，天各一方。我倍感孤独。我无法预知我的左脚和右脚是否还有团聚的那一天。
那张纸条上写着：贵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