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驴出差了，心晴一个人独守闺房，叶子特地过去陪她一起睡。
我和八神暂时从地铺解放出来，睡回卧室。终于摆脱了梦魇般的同床经历，不再忍受被八神夜晚的磨牙声音惊醒，实在值得庆贺一番。
下班后，约了陈馨一起吃饭，主要目的是缓和彼此的关系，毕竟是校友加同事加朋友，顺势恶宰八神一顿，这个月的奖金，八神竟然又比我多出五百！
可是，电话中的陈馨却再次推掉了。
如果打电话叫叶子和心晴一起吃，她们一定会骂我们过于铺张浪费，生活奢靡。没准还会对八神日益隆起的“啤酒肚”发表一番评论。
还是回家泡面对啤酒，会更爽一些。
吃完泡面，突然收到陈馨的短信。
“今天我值夜班，如果忙就不用来了。”
自从叶子回来后，陈馨似乎再也不值夜班，我们之间的默契仿佛消失了，反而多了些许摩擦。我想弥补些什么，却感觉力不从心。
这两天叶子不在，肩膀上好像空荡荡的，房间也空得厉害，只有门后的垃圾桶内的泡面塑料袋堆出了好高。我再次想起叶子在的时候，下班后走进家门时，那满屋子的油烟味道。
可是——要不要告诉叶子呢？
找八神参谋一下，八神推说无能为力。
只是一起玩游戏而已，我何必如此鬼鬼祟祟？我给自己开脱。
如果叶子问起当然要告诉，但如果不问的话，太过于主动交待的话似乎有些欲盖弥彰。
万事皆为多开口！还是先保持沉默吧。
打定主意，带上手机，买了些平时陈馨爱吃的零食。
八神坚持留在家里睡觉，万一叶子半夜突然杀个回马枪，也好及时通风报信。
陈馨已经早来一步，坐在她的机器后边。
我推门进入，看到一堆文件夹后面的脑袋。想起第一次陪她值夜班时的情景。
物是人非，彼此的心情也和当时相去甚远。
我轻轻走到她的旁边。
“早来了？”
“有一会儿了。”
“哦，我买了些东西给你吃。”
“谢。”她目不转睛盯着屏幕。
“叶子呢？不用陪她吗？”
“老驴出差，她去心晴那里睡。”
“哦，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
“好久没玩游戏了，手都有些生锈了。”
“我也是。”
她始终是一种淡淡的语气，仿佛在和空气对话一般。
我坐在她的身后，右手食指按向电脑机箱上的POWER键。
忽然看到硬盘灯已经在亮，想必她已开机，转入了睡眠状态。
敲一下键盘，屏幕果然回到了窗口界面下，双击“疯狂坦克”的图标进入游戏。
“菜菜”已经建好房间。
地图：独木桥；人数：4
这是我们最喜欢玩的地图。
我们仍然背向而坐，却彼此沉默。
游戏开始，屏幕上的场景如此熟悉：明亮的天空，土黄色的桥墩，几辆坦克各据一方，炮弹在空中你来我往。
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玩的缘故，对力度和角度的把握都生疏不少。
若是以前，她定会发来一句悄悄话“猪头，真笨！”
这反而会激起我的潜力，化怒气为运气，往往会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可是今天，游戏中的菜菜，只是偶尔会对稍微偏差一丝的炮弹发出一两句“可惜”的感叹。对我，却仿佛不闻不问。
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我和“菜菜”是最佳拍档，尽管游戏中的我们屡战屡败。我开始怀念她发过来的“猪头，真笨！”的秘语。
我们又一次被对手狂洗，屏幕上再次显示出对手发来的“哈哈哈”狂妄的笑声。
以前的她，定会气急败坏，拍着键盘：
“嚣张！看我这次发威，治不了你我就不是兽医。”
我听到后，常会笑到唾沫星子溅到面前的屏幕上。
“菜菜，加油。这局我们一定要赢！”还是讲些什么鼓舞一下士气吧。
她发来一句“嗯”算是表示同意。
游戏开始，菜菜的位置正好处于对方两辆坦克之间，形势危在旦夕。
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可惜连发几炮居然都偏出屏幕之外。哎！
菜菜以一敌二，拼尽全力，终于将其中一辆坦克轰落桥下。形势随之转变，开始对我们有利。
屏幕上显示出菜菜发来的“^_^”
巾帼英雄，实在值得敬佩。只是菜菜的脚下，也只剩下了点点立足之地。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跌落桥下英勇捐躯。对方的另一辆坦克，正虎视眈眈，炮弹的落点离菜菜的据点越来越近。
还好经过几轮试炮，我也基本上找到了攻击对方坦克的角度和力度。
看来这次要扮演“终结者”的角色，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局。
非非：放心，最后一辆坦克我来解决。
我回菜菜一句悄悄话，给她吃颗定心丸。
菜菜：如果输了呢？
非非：输的话我自断五指。
我的道具还一个都没有用，更加让我胸有成竹。
菜菜：呵呵。
对方一颗炮弹擦着菜菜坦克的头顶落下，好险。
轮到我发炮了，我长吸一口气，看着力度条上那个已经找准的力度点。
非非：BYEBYE。哈哈哈——
终于可以一雪前耻，发给对手最后一串笑声，这叫做以牙还牙。
按空格，力度条迅速右移，松手！力度条刚好卡在定好的点上。
炮弹在空中划出一段优美的弧线，直朝对方坦克的位置落下。
“轰——”命中！
菜菜脚下最后一点泥土被我炸散，她的坦克垂直落于桥下！
不是吧！有没有搞错？怎么会这样！FAINT！！！
“准！”
“真准！”
对手纷纷发来贺电。
我望着屏幕，目瞪口呆。
“对——对不起！我想帮你，可是没注意风向改变了。”
我转过头去，正看到她也扭转过来，哭笑不得。
“球场上如果你踢进自家大门一个乌龙球，你会怎么办？”
我们之间终于以这种尴尬的方式打破沉默。
“你答应过这局会赢的。”
我转回来，盯着屏幕。此仇不报，以后何以在“坦克”中立足？更何况有言在先，五指之断，岂是儿戏？
奈何报仇之心越迫切，发挥却越臭，发出的炮弹更是一炮歪过一炮。
最终，我以微弱的劣势惜败战场！
我把键盘推进桌子里，站起身来。
“你真要自断五指？”
“网中无戏言。”我一一抚摸着右手五指，做出忍痛割爱状。
“徒弟，这五根手指是你欠我的。今天我先不要你还，什么时候我要了，你要记得还我。”
她伸出一只手拦住我的去路。我们望着对方，同时笑起来。
那种阻挡在我们之间多日的不可名状的隔膜，终于被我们的笑声驱散。
她的脸上再次露出浅浅的酒窝：“猪头，真笨！笨得要死！”
她的一句话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从前。
面对右手五指，我欲辩不能。
“多日不玩，功力大减，我们玩了这么长时间这个地图，听说出了新地图，要不要看看？”
“嗯，好。”
另两名得意对手仍在吹嘘自己技术多么精湛，菜菜将他们踢出房间，一点不留情面，真是大快人心！
我重新申请个房间，菜菜加入进来。我和她边聊天边等其他选手加入进来。
苦等半天，却不见任何玩家进入，应该是新地图还未普及的缘故。
“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感叹。
“我们从来没有对打过，不如我们对打一次。”
“Really？我会忍不下心的。”
“点开始吧。”
菜菜已将坦克换成了另外一种颜色，准备就绪。
我把鼠标移到“开始”上面，仍有些犹豫。
“非非，开始吧。”
就算我牺牲一次以报五指之恩好了。我点下鼠标。
进入游戏画面，地图中央，青色的山峦连绵起伏，两个憨头憨脑的“老土”各占据一方隔山相望。
轮到我首先开炮，我把炮口调转方向，按下“跳过”。
非非：女士优先，你是女我是男，所以你先打。
她同样调转炮口，按下“跳过”，把开炮顺序还给我。
菜菜：客随主便，你是房主我是客，所以你先打。
我再次按下“跳过”。
非非：尊师重教，你是师我是徒，还是你先来。
她也又一次把开炮顺序还给我。
菜菜：先左后右，你在左我在右。还是你先来。
非非：好像没有先左后右这一规定吧？
菜菜：那现在就规定一下吧。
……
如此反复了十多次，我们仍然谁都没有开第一炮。
聊天记录一行行被刷新，多少个夜晚，我们就像这样背对背坐着，虽然彼此不语，却可以用文字一同感受快乐忧伤。
那时屏幕上的字是红色的，我们都习惯用“队友聊天”的方式来互发秘语。可是，今天屏幕上不断滚动的白色字迹，时时提醒着我她已不再是我的队友。
争辩仍在继续，我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
是心晴家的号码，应该是叶子打来的，我站起来，走到一边。
“睡了吗？是我，叶子。”
“还没，我在公司值夜班。”
“一个人吗？”
“哦，不，不是，还有一个男同事。”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片前所未有的慌张。
叶子，我清醒地知道不该欺骗你，可是，此时的我却身不由己。
“我和心晴准备睡了，我打电话是想和你说声‘晚安’。”
“天不早了，晚安。”
“晚安！”
我走回座位，陈馨望了我一眼，却并不理会，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谈话。
可是，陈馨，你可知道，你的眼神总是那么清澈，即使一点点微弱感情的变化，都会从你的眼睛里暴露无遗。
原来我欠你的并不只是五根手指，我总是会不小心搅浑你那双清澈的双眼，对于阳光敏感的我，一次次扰乱你那固有的灿烂。
我再次坐下，两只老土仍然隔山相望，互不侵犯。
菜菜，如果我真得伤害到了你，那么，就把所有的悲伤难过化作炮弹扔过来吧！也许那样，我反而会好多一些。
非非：我已准备好了，随便你开炮轰，我绝无二言，让你出口气以解心头之恨。
菜菜：非非，我们就这样呆着，谁都不要开炮，就这样陪我聊天，好吗？
非非：嗯，只要你愿意就好。
菜菜：非非，记不记得我初到公司，什么都不懂，来回都是跟着你和八神混。
非非：言过言过，是我和八神跟着你混。
菜菜：记不记得第一次我们一起玩“坦坦”？
非非：被人狂洗，耻辱之日，不堪回首。
菜菜：我们有言在先，谁升级快谁就是老大。
非非：老大不一定，老挨打倒是经常。
菜菜：呵呵，所以我们才会努力努力再努力，练习练习再练习。
非非：直到现在的king of the TANTAN（坦坦）。
菜菜：不对，是king and queen of the TANTAN。
非非：呵，我们是最佳拍档。
菜菜：是啊，无论是工作还是游戏。
非非：还有八神。
菜菜：记不记得那次和李总谈协议？
非非：那是我第一次见八神喝醉。
菜菜：当时李总往我的酒杯里倒酒的时候我好紧张，还好你把我的杯子抢走了。
非非：比起八神的功劳，自愧不如。
……
菜菜：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两年多了。
非非：老了，现在跑都跑不动了。
菜菜：对了，听八神说上学时候你踢球很厉害哦。
非非：好汉不提当年勇，三年没有碰过足球了。那时八神是我们队的守门员，人送绰号“门神”。
菜菜：回来向王姐建议一下公司搞个足球赛，到时我一定去给你们加油。
非非：上学的时候，叶子也会常常——
等等！这种情况，还是不要提起叶子为好。我按下键盘上的“后退”，清空字迹。
非非：好啊！赢的话有没有奖励？
菜菜：如果赢的话，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可以答应你。
非非：这可是你说的哦。
菜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非非：哈！
……
菜菜：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王姐元旦夜那天带我们去唱歌。
非非：王姐深藏不露，原来是大姐头。
菜菜：还有那首《你最珍贵》，非非，你还记得吗？
心跳再次不可遏制地加速，眼前又浮现出陈馨那灼热的眼神。
非非：哦，哦！
菜菜：记得吗？
陈馨，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直到多年之后，我仍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时缤纷的灯光，那支被扳到OFF的麦克风，那阵整齐的掌声，还有那动人的旋律。
甚至，我们彼此一致的心跳频率，都会让我一次次感动。
心底的热血涌上额头，视线有些眩晕。屏幕上那两只老土彼此望向山的另一边，又大又圆的眼睛，似乎在热切期盼着。我突然有种冲动。
非非：站在原地，我过去找你。
我按下方向键，屏幕左方的那只老土开始向右方移动。
菜菜：嗯，我会一直等你。
她的坦克也开始向左移动，两只老土的步伐，是如此缓慢，又如此迫切。
我向前努力攀着，一块峭壁挡住去路，我的老土怎么也走不动。
我终于开了第一炮，炮弹在我的前方落下，把峭壁炸平，这下可以继续前进了。
两辆坦克在群山间艰难地前行，尽管画面上不时有狂风或是下雪。
炮弹在我们的前方不断爆炸。我们之间的障碍物一个个被铲除，两只憨头憨脑的老土一步步接近彼此。
菜菜，等我！也许现实中我们之间永远有一个转身的距离，那么，就让我们在这里，在游戏里靠在一起；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拥有夏日的阳光，那么，就让我在这里，在此刻再多一点点感觉你的灿烂。
游戏中的我最终越过山峰，走到她的面前。
两只老土紧紧偎依在一起，四周的山峦，已被我们的炮弹炸得弹坑遍地。
菜菜：非非，你让我等得好辛苦。
非非：不好意思，路上塞车，耽误了时间。
菜菜：非非，我们就这样一直呆下去，好不好？
非非：笨，那样游戏就没办法结束了。
菜菜：如果游戏结束了，我会难过。
非非：如果是让你难过，现在的我就站在你的面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菜菜：不要！我会舍不得！我只想这样和你在一起。
身后，传来她轻声的抽泣。
一股暖流顺着泪腺涌上眼眶，屏幕上那两只偎依在一起的老土，开始模糊。
“不，这只是一场游戏。”我不断提醒自己，“对游戏向来免疫的我，没有理由让它可以诱惑到我的中枢神经。”
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以此逼迫洪水退位。
潮水终于被我的自尊心逼落，化成一汪深潭，压抑在我的心房上，不仅沉重，更多了些苦涩。
“我们需要在沉沦中释放自己的压抑，同样更需要在清醒中肯定自己的责任。”这是曾经叶子说过的话语。
我终于明白了责任的意义。所以——对不起——我不能，也不可以放下叶子。
如果沉沦确实可以释放我压抑的感情，那么——就让此时的我，在这里，在你的背后如此沉沦一次。
开炮顺序在我们之间彼此交替。两只老土靠在一起，即使火焰在我们周围蔓延。
她的啜泣一声声敲打着我的耳膜。我不敢回头，还处于警戒线的水位随时会汹涌而出。
非非：乖，忍住不哭，让所有的委屈由我承担。来，用大炮炸我吧，不然游戏没有办法结束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只老土，站在峰顶，扛着炮管，彼此偎依，那幅画面在我的屏幕上久久定格。
我把鼠标移到屏幕右下角的“退出”。
这局终于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没有心情继续玩下去，从游戏中退出来。陈馨渐渐趋于平静，我和她在QQ里聊天，只是，我们谁都不曾回过头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