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风清清，风凉凉，拂着小路两边的青青翠翠的竹叶沙沙啦啦低吟浅唱。喜哥听不到，但他看得到密如华盖的竹叶在风里舞蹈，地上的光斑如小时候草丛里调皮的草蜢，蹦跃着。喜哥高高抬起脸，半张开双臂，更充分地感受风儿的清凉。此时，他心里有一曲听不见的欢愉的旋律，随着竹叶欢快地弹跳。
老师很严格，一个月了，才允许他回家看看妈。老师很好，让他带着这些日子最好的作品，临走还塞了几段蜡肉，那是他在外地的儿女寄回来的，让喜哥给妈尝尝鲜。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包里，提在喜哥的手里，随着他的步子高高兴兴地晃荡荡。
看到屋角了。喜哥脚下的细沙被踢踏得腾飞起来。喜哥家的房子是在他刚刚出世的时候建的，那时，木春跟人在外省合办的饼干厂生意很好。他把对长期离开秀花的愧疚全投到这房子上，一整座的房子，角是角，檐是檐，屋顶加了两层瓦。檐下有五彩的嵌瓷。大厅的中梁有彩绘着“八仙过海”、“十仙庆寿”、“仙姬送子”等故事，那些彩绘就是喜哥最先着迷的画儿。当时，这屋子一建成，在村子里算是鹤立鸡群，没承想新宅落成没两年，就出了那样的事。直到现在，这屋子在村子里还是数上的。秀花曾后悔过，要是不建这屋子，供喜哥上什么学校不行啊。
木安就不这样看，说亏得木春生前及时建了这屋子，要不然，他一去，秀花和喜哥就更凄惶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建新屋子。只能窝在跟生产队借来的那间窝一样大的破房子里。祖上就留下两间旧屋子，木安先娶亲。木春觉得不方便，自己让出来，跟生产队借了间屋子落脚。当年，就是直接把秀花娶进那间借来的屋子里的。
大门半开着，喜哥知道妈准在厅里绣花，他把身子闪在门槛一边，伸长手使劲在门上敲了几下。以往他回家，总是先这样跟妈打招呼，虽然他自己听不到声音，可妈听得到。这样，一来让妈惊喜，二来给她先提个醒，比他自己突然无声走到她面前吓她一大跳要好。
这回来妈没跑出来，喜哥想着是不是自个儿弄出的声响太小，又使劲拍了几下。站了一会，妈还是没出来。要在平日，他离家这么久，不等他跨进门，妈会先扑向门口。今天妈不在家。喜哥想着，提了东西自己走进门去。
踏入天井，他的脚步就定住了。妈在家，但不是坐着，她倒在地上。半抱着绷子扑在地上，手上还捏着针，线扯得长长的。喜哥扔了东西扑过去，抱起妈。秀花双眼紧闭，脸色青灰。喜哥直着脖子喊不出声，不住地摇晃妈的肩膀。妈的头随着他的摇晃左右歪斜。喜哥定了定神，用拇指重重按妈的人中。按了一会，秀花终于从嘴里叹出一口气，眼睛稍睁开一道缝。缝里的眼光盯住喜哥，扯扯嘴角，高兴而又疲倦地笑一笑，又很安心地合上眼皮。
喜哥匆匆抹去腮边的泪水，扶直了秀花的身子，弯下腰去，把她背起来。急急走出门去。门在背后拉上，天井里是那袋散出来的东西。老师送的蜡肉，另一个袋子里是几件木头雕的小玩意儿。其中一个摔了出来，是个精巧的针盒，有两层，底层较浅的大概是放针的，上层深的一定是放线用的，还有个侧格，雕成剪刀状，一看就知道是插剪刀的。盒盖还刻着一丛含苞的水仙。
背着妈，在村子的巷子里穿行，左邻右舍纷纷围过来，喜哥，你妈怎么啦？让大伙看看。喜哥听不到，他甚至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忘记像平日那样抬起头对围拢来的大伙眯起眼睛笑笑。此时，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靠在背后的真的是妈吗？为什么这样瘦？背着她还没有他小时候背絮儿那么吃力。妈在他眼中一直是天，是地，是比他高一大截子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变得这样小。
背到卫生站，喜哥扶着妈歪在靠椅。头发已经花白的王奕涛戴着眼镜，又是把脉，又是翻妈的眼皮子，好大的功夫不表示什么，喜哥的眼光急冲冲地随着他转来转去的。王奕涛终是重新坐下，对着喜哥，一字一句直截了当说，没什么大病，是饿的。
喜哥怀疑王奕涛的诊断，妈怎么可能饿成这样子？王奕涛以为他不明白，在方子上写了几个字，饿晕的，我先弄些糖水让她醒醒。
秀花醒过来，喜哥背起她要走的时候，王奕涛对秀花说，你的身子太弱，不过只要注意点吃的，一段日子后会好过来。毛病大的是她的眼睛，用得太过头，再这样熬下去，到熬坏的那一天不远的。到时，除了换眼珠子，谁也没法……
奕涛兄，别说了，我心里有底。秀花向王奕涛示意，意思是喜哥在一边，别说太多。
喜哥已经看出大概，他凑到秀花脸前，盯着她发红发肿的眼睛看一会。去扯王奕涛，让他好好看看妈的眼睛。王奕涛点点头，摸出一瓶眼药水，说没事的没事的，这药水多滴滴，会消炎的。
喜哥在家里找不出一个鸡蛋，知道都让妈卖了。到牛二叔家借了几个鸡蛋，给妈煮了两个荷包蛋，又煎了几片蜡肉。秀花端着碗叨着，喜哥，你怎么能拿老先生的东西，咱一分学费还没交，就放了点钱在你身上，给你买笔买色彩还不够的，怎能反过来拿他的东西。
等秀花缓过劲来，喜哥把那只木雕的针线盒捧到她面前。秀花接过针线盒，抬头一遍遍问，喜哥，真是你雕的？老先生没帮忙？喜哥笑着点头又摇头。这是他利用下课，别人玩耍的时间雕的。老先生也是在他雕好后才看到的。他捧着这针线盒说，喜哥，回去告诉你妈，不用试了，老师就让你留下。你是我收到的最有灵性的学生，老师晚年得此弟子，无憾了。
但在喜哥入门看见妈晕倒在地上时，就暗暗决定了，不把老师让自己留下的事告诉妈。特别是知道妈是饿晕过去的，他不想再走，让妈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无法想象，自己在老师那儿，吃着香香的大米饭，高高兴兴地学画画，学雕刻，妈抱着绷子晕在地上。要是不是他刚好回来，妈还得在地上呆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