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看着方东这个随手而为却自然而然的动作细节，侯九不由心生感慨——方东自己明明伤得更重，得到对症的药物，竟想都没想就先给老黄牛服用。
这，就是先人后己吧。
难怪这已经通灵了的一牛一狗，竟然如此自愿真心地守护他——可见他日常行事就是如此，才能以心换心，从而赢得一向戒心都是最重的妖兽信任。
黑脑壳大舌头一卷，毫不迟疑吞下了药丸，却顺口咬住方东另一只手的袖子，阻止了正准备往自己口中塞药丸的方东的手。
方东一愣，随即心下骤暖——自己毫不怀疑侯九的药，黑脑壳无法改变，因此它就自己先吃。
老黑这是——替他试药！
拍拍黑脑壳硕大的黑牛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方东还是轻轻挣了挣衣袖，吃下了药丸——心意已明，他又怎能让黑脑壳独自面对？或许在别人看来这种倔强显得很幼稚很可笑，但方东就是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做了。
药，果真对症。
服下药丸没多久，方东就发现身体开始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黑脑壳也没发现药丸有什么别的问题。所以，当侯九举了举手中刚才夺自方东的牧笛，方东走过去时，它并没有再次阻拦，只是与斑点一起跟在他身后。
“这笛子，不少年头了吧？”侯九将牧笛交还方东手中时，才吃惊地注意到，这支方才完全被他忽视的笛子，其物性竟然极其精纯，显然有高人曾经施法洗练过，虽然算不上法器，却也已非凡品。
“几十年了，我祖上也是放牛出生，曾经因为一饭之恩，得一位走方异人亲手做了这支笛子相赠。”方东接过笛子，随口回答。
笛子虽然有着几十年来不腐不蛀等神奇之处，但父母却从来都没当成压箱底的传家宝，从小就拿给他们两兄弟当玩具耍。受父母不重物而重人观念的影响，方东对笛子的来历也就当掌故说说，却不知道在侯九这样的高人眼里，这支笛子可不一般——即要将材料的物性发挥到极致，又要让材料不至于成为法器而给普通人带来灾祸，这可比直接将材料炼成法器的难度大了不知多少倍，非当世高人而不能为。
方东因为不怎么在意，所以说得很简单。
侯九虽有疑惑，却也没再追问，笛子再不凡，当下也没有他心中深藏的大事重要。刚才他险些犯下大错，为的可不是这支牧笛。
“你家这支祖传笛子真是个好宝贝！难得的是，这吊坠也相当不错——你自己动手做的吧？”
“是啊，今天早上刚做的呢——”这个可以有，正好搔到了痒处，方东一手将木片托在掌心，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小得意，“您也觉得不错啊，嘿嘿……”
“那三个字写得不错啊，也是你刻上去的吧？”
“才练字没多久，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三个字了。”被人夸奖，方东的心情很好，并没注意到对方语音中的细微紧张。其实他不知道，侯九在评价他的字时，已经把他只能在窗外听课就能写成这样的情况考虑进去了——当今世上，能当得侯九“不错”两个字，已经是书法界一般人梦寐以求的赞誉了。
“‘天，一，阁’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侯九几乎用尽全力去控制自己的声带，但他的嗓音依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是我告诉他的。”一个宽敞宏厚的嗓音突兀岔入了两人的对话之中。
正竖着耳朵准备仔细听的侯九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这头老黄牛已经通灵，却没想到居然已经能开口说话。他侧头瞪着牛嘴正一开一合口吐人言的老黄牛，愣住了。
“我听人说起过关于天一阁的传说，据说那是一座座书楼组成的书的世界，只要是人世间出现过的书籍，在天一阁里都能找到。”
黑脑壳牛老成精，原本不想在外人面前透露自己已能口吐人言的事情，但方东刻画作品上“天一阁”三个字，绝对不能是方东自己在洞天神器里看到的，偏偏事先一牛一人又没有想到当天就遇到侯九这位高人，根本就没考虑到要商量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如果这时方东来答，就算撒谎也一定会露出破绽，它只能舍车保帅，先将事情揽下来再说。
“村里的孩子读书不易，村里的小学早已停课多年。好不容易年老归乡的方四爷重开学堂，但连课本都没有——教室里娃娃们现在用的，都是方四爷一笔一画亲手写成的手书教材！”说着，黑脑壳想起自己其实也是四爷的半个学生，不由更是唏嘘，“因此，对方东他们这批村里的娃娃们来说，书，是比吃肉，更大的梦想，和奢望……”
对侯九这样的高人而言，虽然教室远在六七十米之外，但只要他愿意，便可明察秋毫之末。所以，他知道老黄牛这番话，没有丝毫夸张，就是事实。何况，他刚才已经在无意之中亲眼目睹了方东窗外偷听课的情景。
现在，已无需老黄牛多说，他已完全明白了它的意思——当一位极度渴望读书却因条件所限而不能走进课堂的孩子，有一天突然听说有个地方，居然可以让任何人都能够读到自己想读的书，那么，这孩子将传说中的理想和图腾刻画在随身物品之上，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这是这个世界的悲哀。
侯九深深叹息，因为，改变这种悲哀，本就是他和宗门的誓愿和修行，可惜啊……
用力甩甩脑袋，侯九不让自己沉溺其中。
一手怜惜地摸摸方东头顶，另一手不知从哪里凭空拿了本厚厚的书册递向方东，他温声道：“好孩子，别的九爷帮不上什么，这本册子对练习书法有些用处，你留着吧。”
当侯九一问那个问题的那一刹那，方东就感觉心底一咯噔，幸好黑脑壳及时插话，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见侯九送给他那么大那么厚的一本书，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九爷这么好，自己却默认了黑脑壳骗他……
接过书，方东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他实在是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就连说谢谢两个字他都忘记了。
紧张之下，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九爷，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