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天气却更冷了。
四处都是积雪,“宣元”的停车场里,低低的马达声安静地运转着,暖暖的气息从门缝里飘溢出来。
欧阳昕也觉得热了,他由沈倾唇上离开,正要伸手去调低温度,却觉得她一点也不配合。仔细一看,她已经睡着了。连日里绷紧的弦一下放松,沈倾已经疲乏如此。
他把她在座位上放好,系上安全带,手碰在她腿侧找带扣时,想起旧事,恍觉时光如梦。
回到家里,欧阳昕小心将沈倾抱回她自己的床上,他也不愿意让她睡在别人睡过的床单上。沈倾在梦中却还有些警惕,觉得有人抱她,微微挣扎了一下。
他握住她的手,跪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容颜,低低的声音安慰她:“别怕,是我,这里是你的家。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搬,就是怕你找不着回来的路。今天,你总算回来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他也一样,痛苦了这么久,总算可以缓和一下。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看倾倾,他可真怕她又跑了。
然而,他过去的时候,真的是一张空床。
他即刻跑下楼,想着她可能在厨房,却还是没有。
这回他开始慌了神,在厅里面大叫:“倾倾,你快自己出来,别吓我!”
他以为她故意捉弄他。
然而还是没有。
欧阳昕坐在沙发里,不再说话。
难道昨天只是一个梦吗?那种绝望的感觉又袭上他心头。
他蜷身坐了很久,才想起来可以打电话,却看见电话记录本留着倾倾的笔迹:“我回家一趟,说好了的。你等我,不许乱跑,不许带人回家!”写完了还不放心,又在“不许带人回家”下面画了条线,还加了个脚注“在外面也不行”。
此时的沈倾正在火车上。她昨晚睡得早,所以今晨醒得也早。这几个月的时光真的像噩梦一样,今天早晨弦松了下来一回忆,简直就是满目疮痍。她痛得需要躲回家几天,何况本来也就跟父母说过要回来看看的。
并且,她再一次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需要考虑是不是还回美国,如果不回去,那么她再过两个月就能办的公民身份彻底泡汤,绿卡也无效了。她知道想这些很龌龊,面对他那样的深情,是很龌龊,可是,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多少让她心里不太安稳。
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她一进门,看见家里饭菜妥当,二老似乎早有准备。她惊奇了一回,沈妈妈说:“小昕老早打过电话了,还说你到了告诉他一声,让他知道你平安。”
沈倾“嗯”了一声,说:“那你告诉他我到了。”沈妈妈奇道:“你怎么不去说。”沈倾嘟嘟嘴巴:“我舟车劳顿。”
沈妈妈去回电话,果然那边也问为什么倾倾不来说话,沈妈妈只好说“她说她舟车劳顿”,沈倾一边吃饭一边大叫“你抄袭、侵权、乱用成语”。沈妈妈挂掉电话回来说:“他本来说让你早点回去,听说你累了,又让你放心多住几天。”沈倾点头,问爸妈:“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沈家父母早已经知道了常静离开的事情,她也一再说了跟倾倾没有关系。
不过二老心里还是觉得不大妥当。他们建议倾倾先停个一阵子再说,一来撇清自己的第三者身份,二来自己也好好想想。她这几年真的如欧阳昕所说,总是从一个手中到另外一个人手中,没能让自己静静。而且沈家父母觉得,放弃绿卡是大事,为什么就不能等了这两个月先拿到身份。
沈倾被父母轰炸了一周以后,也觉得父母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她还是打算先回美一趟,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回来之前是把房子转租给别人,工作也留了职,都需要去一件件解决。
她想了一下,打电话去订了十一日的机票,然后给欧阳昕发了条短信:我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会过段时间才回A城。
她当然是要跟他在一起的,只不过,需要先冷静计划一下今后的生活。如果他连这段时间都等不了,那他就还是找他的妙龄女郎们去吧。沈倾想起这些就有些怨气。
三月十一日。
沈倾是深夜到达的。她不愿在夜里惊动朋友,于是自己乘车回家。
一出机场门,就看见漫天大雪,飘飘扬扬。三月份的美国中部正是寒冷天气。
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去中国参加了国际夏令营的十七岁少年,金发棕眼,典型的白人英俊少年。两人聊了一路,依依不舍,沈倾走出机场却又看见他。
他站在雪地中,他的小女友来接他。那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可爱小女孩儿。
她在雪地中,踩出了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比沈倾那晚踩出的还要大一圈,陆陆续续有乘客对他们善意地吹口哨祝福。
东方文化中都是男追女,西方却开放很多,他们赞成顺从人的天性,顺从自己的内心。
沈倾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人亲吻拥抱,听着那女孩大声喊着“我爱你”。她久久站在那里,问着自己的内心。
三月十二日。A城国际机场。
全A城的女人都想嫁的这个男人手拿一只正在生气的小松鼠,那松鼠嘴里却叼着一枚与它凶恶模样毫不相称的闪亮戒指。他想留住他爱的女人。
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动用了内线关系,他走进候机厅去等。今天只有这一班往美国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可是他还是没有看到她。
他满脸的兴奋慢慢变作失望,正在这时,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杨松对他点点头。
欧阳昕只好问杨松:“倾倾哪里去了?”
杨松简短回答:“在美国,她今天早晨告诉我她刚到。”
他手中的戒指跟松鼠一起落下。她又跟他玩这手,骗来骗去的,也不嫌烦。
他犹豫了一瞬,没来得及去捡掉下的东西,先走到航班柜台前:“这趟飞机还有没有空位?”
欧阳昕跟杨松一起到达的时候,看见房子里倾倾的东西已经收拾掉了。
沈倾在电话里就跟杨松商量过,房子已经退租,到月底结束。她在此地七年都没有买房子,为的就是今日能一走了之,为的就是心底那一份横亘的深情。
她带走了一些她和傅辉的记忆,剩下的,捐给了当地教会。
工作已经辞掉,身份停止了申请,绿卡被她扔进了垃圾桶。
杨松很惊异,他怎么都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匆忙,只一天就斩断了所有事情。
欧阳昕把这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发现杨松和倾倾住的是两个独立的卧室。他心里懊悔,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她没有对不起他。那么,相应地,他做错了很多事情。
三月十三日。A城的深夜。
沈倾快乐地进家门,想要跟他炫耀自己如何为了他放下“高贵情怀”不顾一切,楼上楼下都找遍,却是影子也没见一个。沈倾看看时钟,这可不是工作时间。她伤心地缩进沙发里。春天已经来了,到处生机盎然,“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难道他连这么几天都等不了吗?
好在欧阳昕还比较了解她,每隔一个小时就打个电话回家看看有没有人。
沈倾想了想该不该接他家的电话,还是接了起来。
对方很温柔地问:“你在家?”
沈倾当即顶回去:“你打的是家里的电话,不在家还能像你一样在别人床上吗?”
他不想在电话里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他的那些荒唐时光,不是一句道歉能说得清楚的,所以他只是说:“倾倾,我想你。”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你在哪里呢?我去接你吧。”他跟她说过,他已经过了去跟情敌当面对质的年纪,可是她不怕,她打算去把他抢回来。
谁知他大惊:“你可千万别再跑了,你就在家乖乖等我回去,不能再错过了。”沈倾随即听到杨松的声音在那边隐约响起,似乎是在嘲笑他们两个。她立刻知道了他在哪里。
她说:
“昕昕,我爱你。”
他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得意起来,不再小心翼翼。他说:“这话留到明天回去再说吧,你隔着个大西洋怎么爱啊?”
倾倾愤怒地说:“你太龌龊,只看重肉体,不看重心灵。”
他挤兑她:“我要是看重肉体,早就不要你了。”一句话让倾倾想起来他曾经批评她没有情趣,她当即挂了电话。
他立刻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再打过来,不提刚才的事,只是低声说:“倾倾,我已经快整整一年没碰过你了,你知道我多想你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心灵。”
倾倾还在生气,又挂了电话。过会儿他没有再打过来,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回去说:“才不是一年呢”,她有些忸怩害羞,“几个月前你还用强把我弄伤了。”
对方答:“我没有。那个人刚刚离去赶飞机了。”
三月十四日的傍晚。
A城国际机场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广播里说来自美国的某航班刚刚抵达,大家围在出口处等着认领各自的亲眷。
一个美丽女郎,在料峭春寒里穿了一袭长裙,手中拿着一束鲜红的玫瑰。
本应是经典的画面,可是航班晚点,她冷得一直发抖。
她等的人终于出现时,在场所有女士能把目光投向了这边。她觉得不安全,于是拉住他的手往一个角落里走。
他不肯跟她走,一直说:“我要先抱抱。”
她只好回过身来,让他先抱一抱,一边骂“你这个急色鬼”。
他说:“我是觉得你的手太凉,给你点体温。”
欧阳昕把沈倾揽在怀中,低头埋怨:“没有金刚钻,你就别揽瓷器活儿,穿这么少明天肯定感冒。”
沈倾很老实地招供自己的小算盘:“留个美好的第一印象,明天就开始恢复本来面目。”她把手中的玫瑰捧上,刚要说话,他反感:“不是说过我最讨厌这样吗。这么大一个东西隔在我们俩中间,亏你想得出来。”他拿起来就扔掉,正好旁边有个垃圾桶。
沈倾惨叫:“很贵的!”他说:“明天赔你十束,但是只有在我不抱你的时候才能拿着。”然后吻住她。
沈倾在深吻中还是忍不住嘿嘿奸笑。他终于受不了,问她:
“乐什么?”
她说:
“你刚刚说过要赔我十束的,不能反悔。”他利落答声“好”,继续吻她。
沈倾小心推开他的肩膀,够着脚到他侧颊吻了一下,然后说:“那花儿里面有一枚Tiffany,我打算向你求婚的,明天你要信守诺言赔我十个。”
欧阳昕看了看她眼睛,走到垃圾桶边上探身把玫瑰扯开,拿出那个小盒子。
他把包装拆掉,重新扔回垃圾堆里,拿着那枚戒指走过来:“你给我戴上。”
第二天一早在店里,沈倾就发现她这次彻底失算了。那是男式戒指,她要十枚干什么,难道还继续跟别人求婚去?那倒是够用老大一阵子了。她要求折现,他不同意,说要信守诺言。吵架的结果是,他决定亲自动手把那些戒指串成一条项链。
上午解决掉关于戒指的争端,下午他们去登记结婚。两人都不愿再办婚礼了。按习俗,沈倾不是初婚已经不能再穿白婚纱,她不高兴,她明明是把第一次给他的;至于欧阳昕,他对婚礼这回事只有坏印象没有好印象,跟他说办婚礼就好像跟小孩子说妖怪要来吃人了一样恐怖。
晚饭她不肯出去吃,说累了,再多走一步也走不动。于是他为她做饭,报答她这数月来的任劳任怨,也为自己今后数十年的任劳任怨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