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起得晚,实在没能醒来给他准备早饭。她有点后悔没设闹钟,她担心他会空着肚子去上班。
起来之后想起昨晚弄脏了主卧的床单,于是过去更换,却看见已经换过了,床头柜上一张留言贴,上面写着“对不起”。沈倾看到这张留言贴却叹了一口气,他若是什么都不说,也许会记在心里;他说出来,分明还是跟她疏远。
晚上他带了一个妙龄美女回家。今天不是周末,他只是不愿沈倾继续待下去了。
沈倾在楼下,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她没有走。
她痛苦地撕扯头发,可是她没有走。
她一杯一杯地灌红酒,可是她没有走。
电视里全都是情投意合,沈倾看不下去,她开始背东西来转移注意力。从《三字经》背到《千字文》,从《古文观止》又到诗词歌赋,她念到那一句“为君沉醉又何妨”时愣了一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再添一杯。
隔天早晨她设了闹钟,宿醉的她一早起来给他准备早饭。他看到她还在,有点惊讶,于是在饭桌上说:“我的心已经死了,你别白费力气了。”
沈倾说:“我发过誓永远爱你。”
他冷淡回应:“你说过的话太多了。你也说过会为我守身如玉,可是却跟别人同居数年。我上次跟你亲热的时候,都没有问问你是不是刚从别人床上下来。”
她分辩:“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答:“我不会想,只会看。“沈倾自嘲地想:这下一句果然是“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周五他带了两个回来,沈倾把安全套送到他面前。他打落在地:“生病死了最好。”
周六他一天都不在家,傍晚回来,鲜红的保时捷里坐着个鲜红的女郎。他下车来为她开门的时候,那女郎把他拉到她胸前,初冬的天气,沈倾在落地窗前看得浑身发冷,赶紧回去煮了姜汤。
等他们结束的时候,沈倾盛了一碗姜汤放在厅里桌上,想一想,回去又盛了一碗。她倒没那么好心照顾那女人,她沈倾是个醋坛子。只不过,她是怕他让着这一碗给那女人喝,自己就没有了。
那天晚上真是惊天动地,沈倾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如他所说,自己又呆又蠢,不懂得怎么取悦他。
想到自己没有能力让所爱的人幸福,沈倾很伤心。她沐浴过后,坐在浴缸边上忽然就流下泪来。她没有锁门,那个鲜红女郎进来补妆,看见她哭吓了一跳,急匆匆出去喊:“Honey,你家的阿姨在这里哭呢,你来看看。”她念着这阿姨给煮的那碗姜汤,所以施了援手。
欧阳昕进来:“你在这里嫉妒什么?你自己又不行。”
沈倾摇头:“没有,我没有嫉妒,我就是觉得,没有能力让你那么快活,很失败。”
后来他就不怎么带外人回家,只有几个固定的女友才带回来,慢慢沈倾也就都熟了。她们都叫她“阿姨”,沈倾很享受这个称呼。可是,她也开始慢慢绝望,原来绝望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她深深理解了常静临走时的心情。
二月底,杨松在她手机里留言,说准备订回去的机票。
沈倾开始考虑何去何从的问题。这么一想,就让她很痛心,她千里迢迢回来,原本担心会破坏他的家庭,所以她费尽心力维护,结果现在,他的家散了,他们也没有在一起。两头都没着落。
沈倾对杨松说:“你先订到下月十二号吧,我还没想好,打算回去跟爸妈商量一下再说,如果要走也就在十二号。”说完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谈谈近况,告诉他们要回家团聚。然后又打电话跟沈澜澜喧闹半晌,问她要不要回去,澜澜说,“你要是想韩林了就直接过来,没必要跑那么远,我没空。”
打完电话就看到外面下起了雪,天气本来已经转暖,却忽然又来了寒流。
雪一瞬就积起来,路上小车子已经动不了。
今天是周六,周末他通常都会回来得很晚。
沈倾看着飘落的雪花,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分手的情景,想起他对她说,第二年的时候看到地面上的脚印还心痛。于是她就走到院子里去,一步一步踩出她的脚印。然后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拍手笑了。
她走到院门口,倚门相望。
雪花落了她满头满身,她觉得清凉,却并不寒冷。
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在大雪天里跋涉而来。沈倾觉得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那人到了近前,盯住沈倾。
沈倾看了半晌:“郑之华?”男人不容易显老,他还是跟年轻时一样英俊。
郑之华想了半天才想起对面这个岁月痕迹中带出美丽风情的女人是谁,他笑了:“你好像比年轻时更好看了。”却又随即惊异,“你怎么在这里?”
沈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看见院子里的图案立刻明白了,于是叹口气:“我说你们两个人,这恋爱谈得太吓人了,十年了吧。”
沈倾脸红。
郑之华进院子到一处隐秘地方拿出备用车钥匙,对沈倾晃一晃:“他被困在‘宣元’走不了,开去的车子底盘太低,这么大雪的天儿根本挪不动。打电话让我来取他的吉普去接他,我就住在前排。”
沈倾点点头,让路给他开车出门。
他却笑:“你怎么不接钥匙?”
他的笑容还是跟年轻时一样,如冰如雪的面孔仿佛被敲破了一个口子,裂纹瞬间蔓延,碎片刹那消逝,然后整个面孔都变成一池春水。沈倾以前常常看他的笑容会看痴掉,可是今天她觉得味道不够。他的五官很有活力,可是他的眼睛不如她爱的那个人水汪汪似有无限情意;面前的这个笑容似春风般和美,让人觉得像兄长般舒服,可是她爱的那个人,笑容却似阳光似烈火要吞噬一切而无处不在,让任何人都抗拒不了。想到这里沈倾又觉得遗憾,她已好久没看过他那样的眼睛和那样的笑容了。
沈倾不再像以前一样看到面前这个偶像就恨不得扑过去,她稳稳的脚步缓缓走过去,郑之华把钥匙放在她手里:“你该知道这段时间他有多难受。我不知道你们出了什么事,我只看见他伤心得每次见我都说些什么生死的话题。好多个周末,他在我家饮酒到深夜。有什么过节,先放一放吧。爱了十年,要散早散啊,拖到现在还散个什么劲儿。”
沈倾笑一笑,过去取了车开出去。车轮轧过她踩下的图案时,她心痛了一下。她的偶像在雪中嘲笑她:“别心疼了,我会告诉他的。”说着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到达“宣元”的时候,沈倾发现颇有些人困在那里。她一个个台子找过去,看见他正跟一位美女在对饮。
她过去朝他们俩晃晃车钥匙:“可以走了。”
他抬头,训斥的口气:“刚刚你在跟谁打电话?我往家里打了几次都是占线。”
沈倾皱眉:“我只是家务助理,不是奴隶,我想我有打电话的权利。”
他一把将她拽到身前:“我在问你话,你最好老实回答,你这个骗子!”对面的美女吓得惊叫一声,想来在她心目中,他还是个温柔儒雅的形象。
沈倾看他动了怒,刚想解释。她眼睛转一转,既然他说她是骗子,不如继续骗下去吧。她说:
“我刚刚在跟航空公司打电话订机票。”
欧阳昕一下惊骇,失神地放开她,喃喃重复了一句:“你这个骗子……”
她笑了笑:“这回没骗你,我还在那边等身份呢,再不回去我的绿卡就要失效了。”这倒是实话。
对面的美女站起来:“我们快回去吧,这里太闷了。”
他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你立刻离开,多待一秒钟这张卡就没了。”
那美女却负气流泪:“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欧阳昕不想跟她纠缠,扯起沈倾走到外面。大雪纷飞,他一辆辆看过去找自己的车子,却想不到去问问沈倾停在了哪里。
终于找到后,他转回头:“什么时候走?”
沈倾说:“下月十二号。你很快就自由了,再没人管你了。”
雪花打在脸上。他转头向前,不再看她。沈倾笑着在他背后说:“带多少人回家都没关系了,你永远自由了。”
欧阳昕一拉车门没有拉开,这才想起回过身去拿沈倾手中的钥匙开门。
两人都安顿下来,他却没有启动。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她在求他原谅她,她出轨也不是第一次,她骗他更不是第一次,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了局,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再信任她,再相信感情。他差点都为她这次的坚持动容了,却没想到,她还是可以这么轻松地放弃走掉。
他可以让她走,反正他早已绝望。只是,他要把话说清楚,让她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他做的这些事情也并没有对不起她。她整天任劳任怨得像一只小白兔模样,偶尔都会触动他已经死掉的神经让他心疼,她最擅长玩这一套,还让别人以为是他对不起她。
他看着前方的落雪,问:
“他想你了,是吗?”订机票的电话一打两个小时,鬼才信。
沈倾反应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杨松。她抓抓脑袋:“可能吧,忘了问。”她是真的不知道。杨松这个人内心深处的感情并不外露,受过重伤的人都这样吧。
欧阳昕点点头:“我看到你跟他在一起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离开男人就没办法生存的女人,总是从一个人手中到另外一个人手中。我都替你觉得累了。
你这样游戏爱情难道快乐吗?也许吧,你好像是挺高兴的样子。”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你何必要拖我下水?十年,你都不肯告诉我真相。你从来不能全心全意对任何一个人!我原来以为是傅辉太吸引你,你们认识得早,所以我忍过,一直忍到他永远离开了,你……你却……”
沈倾抓住他胳膊阻止他说下去:“我跟杨松真的没有什么,不信你去问他。”
他冷冷一笑:“我已经过了去跟情敌当面对质的年纪。年轻时我跟傅辉针锋相对那么久,还以为自己处处占着上风,最后又怎么样呢?都敌不过你沈倾心思稍微偏一偏。”
是这样吗?沈倾一直以为那是天意,难道是她自己的原因吗?她低下头:
“先夫的事情,还是不要再拿来说了吧。你该知道,他如今不在人世,我更加不会偏着你。”
欧阳昕一下生了气,却又无法反驳,他猛然甩开她的手,转头望向窗外。
沈倾看着他满脸的怒气、失望还有委屈,探身过去重新抓起他的手,轻轻叫了一声“昕昕”,他不答。她心平气和一条条跟他解释:“傅辉的事情,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经历的,前前后后你都知道,我以为你能理解我;至于杨松,你想想,如果他真的是我男朋友,可以容忍我在你这里一住这么久吗?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是游戏感情的人,唉,现在真不知道会轻松多少。”
他没说话。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气头上,好像是有点失去理智,没能认真想一想。她说的这些倒真的都有些道理。
她叹口气,轻轻放开他的手:“我当然知道,对傅辉和常静两件事情的处理,都让你不高兴。换了别人,早就不顾一切跟你在一起了。可是,昕昕,我真的是做不到;你要是因为这个不原谅我,那我也没什么可说。我问过自己:
是不是因为不够爱你?可我觉得不是。要不是为了爱你,这几个月,怎么能忍得下来?你自己算算,你跟我相识以来,我眼睁睁看着你跟多少莫名其妙的女人亲热,不用我把旧报纸也翻出来吧。我不当着你的面哭,你就真的以为我不伤心了?”沈倾抱头伏在自己膝盖上,久久无语。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依然大雪弥漫。他启动车子,把暖气打开,让几个出风口都吹到沈倾那一侧。
她终于抬起头来,却一抬眼正看到密密的雪花盖住驾驶窗,她“哎呀”一声:“雪这么大了,外面冷死了吧”,忽然又想到什么,“刚刚跟你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呢?我们送她回去吧,不然她怎么回家?”
他一阵气苦,猛地转过头来问她:“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我原谅你?”沈倾心底长舒一口气,微笑答道:“你开出条件来吧。”
“第一,那个女人怎么回去,是她自己的事,你只要关心我就够了,不用想着别人。”
她“哦”了一声。
“第二,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傅辉。”
她没说话。
“第三,跟那个叫杨松的彻底分手,一句话也不能再说。”
沈倾依然不语,他接着说下去:“我要你百分百的爱我,我要你满分的爱情,要你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我为了你可以去计划主动离婚,受万人唾骂,哼,做陈世美也娶不到公主;你为了我却连你的‘高贵情怀’都放不下,苦苦地就是一直在帮常静不让我们分手。我要做一件事情,自然会处理妥帖,不会让你难受,你对我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我就是想要你放下你的所谓的尊严,我需要知道,你会给我你的全部,包括你今后人生中所有的决定。”
沈倾张大嘴巴,这可跟她多年以来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合,她受的教育是要人格独立的。
欧阳昕转过头来望着她,他心里比她紧张得多。他为了她,是真的曾经不顾一切的;难道他要求同样的回报不行吗?
他很怕她拒绝,拒绝一个已经绝望了的人。
沈倾看着他的面孔,本来想实事求是地跟他谈谈刚才那三个条件的现实可行性,却先看到了他眼中的紧张担心。她咽回自己的话,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却觉到他的手冰凉。这时她才觉得有点热,看了一眼几个出风口,伸手拨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一言未发靠到他冰凉的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