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你来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
——《白蛇传》
次日起来是个阴雨天。冬天要过去了,天气渐渐转暖,不停地下雨。
晚饭时我腻在傅辉身侧吃饭,知道昨天他生了气,所以今天特意亲近些。
吃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了。
他过去看了看号码,接起来,答:“嗯,是我……倾倾在,你找她有什么事?”我即刻起身,由他手里夺过电话,却是自芳。
她埋怨我为什么不跟她联系,我只好道歉,然后她又跟我抱怨傅辉,说她之前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他一个也没回。我只好又道歉。
我在说话的时候,傅辉一个人猛吃饭,头也不抬。我赶紧匆匆说完回去陪他,他冷冰冰地看着我:“你那么急着抢电话干什么?我问问什么事都不行吗?”
我不敢答话,傅辉站起来回卧室,关上门,响起吉他的声音。他的前奏我没听出来,到唱出了“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才知道是黑豹的,我的最爱之一。傅辉不大喜欢唱慢歌,这首他很少唱,我难得听见,立刻跑过去,他却停了。我推推他手臂:“我喜欢听你唱这首。”他转头看我:
“忘词儿了。”我赶紧提醒:“也许是我的错。”他点头:“你知道就好。”
当电话再响而傅辉重新开始盘问时,我没敢再去抢电话,由着他对付那人,自己只坐在桌边吃饭。他盘问过后,将电话放在我耳边,自己就俯在我身后抱着我。
电话里欧阳昕的声音传过来:“倾倾……”说完却没了下文。我答声“是我”,他过了很久没说话,傅辉能听得到,所以去夹了两筷子菜来喂我,跟我说:“多吃点,你现在太瘦了,骨头老扎我。”语调温柔,音量却并未放低。
我毫无办法可想,只能老实嚼菜,欧阳昕又说话:“我能约你出来好好谈谈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一边含着满嘴食物一边咕哝着:“现在……就有空啊,不过,这样说……不就挺好吗?”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转头看看,电话被对方挂断了。
我埋头吃饭,不再说话,也不忍去回想刚刚的一幕。傅辉把手机扔在桌上,坐在旁边抱着我。过了大概五分钟,电话又响,我看一眼还是刚才的人,心痛再不能自抑:他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又拨通了这个号码,将自己摊开在别人面前再受一顿折磨。
傅辉刚刚伸手,我抢在他前面拿起手机来,我实在是有些不忍心了。
我接通电话,说了声“是我”,电话里立刻就传来哽咽的声音:“倾倾……我……”接着就是压抑的哭声。
我无语。
他说:“让我见见你可以吗?”我知道一旦答应又是更多麻烦,却也不忍立刻拒绝,只是随口敷衍一句:“你在哪里呢?”问完又接着说,“电话里讲也一样的。”
他答:“我在你家楼下。”
我走到阳台上,看见梧桐树下站着一个落寞的身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只看见衣衫尽湿。
一片蒙蒙雨雾之中,他的身影那样不清晰,却那样固执地存在着。
我只好叹口气,挂了电话,换衣服下楼。
傅辉面色如冰,我走过去,跟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他不说话。
我带了一把伞,刚刚好可以帮两个人挡住些雨水。可是这个雨中的孩子已经淋得太久,头发上还在不停往下滴水。我即刻想回去拿条毛巾下来,他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微弱的声音哀求着:“别走,我再也不逼你了,你别走。”
我只好站住。
我往楼上望了一眼,看见一个身影站在傅辉卧室的窗边,立刻震了一下,赶紧后退一步,跟欧阳昕保持距离。
他苦笑一下:“是不是因为我对你不够用心,从来就没有这样去监视你,所以才没能留住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很想跟你在一起。而且,就算我这么做了,也许你只会更生气。”
我抬头看他:“昕昕,我也曾打算跟你在一起的,不然不会把自己给你。
可是,你不记得了吗,是你自己说不要我了。我不愿去想那些事情,你该知道那对我是多大的伤害。”
欧阳昕却仍旧笑了一下:“你就是这样说服了自己吗?谁都知道我当时只是吓唬你的。何况,你现在也看到了,我那时不让你过来是对是错。”
我低下了头。我是在自己找借口说服自己吗?我是在故弄玄虚只为了放弃他吗?是不是他做了这么多,还是没能在我心目中跟傅辉持平?
果然,他喃喃地继续对我说: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吗?同样的事情,如果是他做,你就很开心,如果是我做,你就厌烦。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想一个人去讲电话,我从来不敢打扰你;在机场发生的事情,如果换做是我帮你找房子,傅辉不让你去,你是不是多半也就听他的了?甚至还会很高兴他这么在乎你……我现在回头去想,也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把事情变成这样……”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不敢看他。
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你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那你对我那么好干什么,让我陷进去出不来。撞车的时候连命都不要地护着我,你干吗那样对我,你知不知道那只会让我更痛苦!”
我摇摇头甩脱他的手:“我爱过你,只是我爱人的方式与你不同。我宁可你忘记我,快快乐乐地生活。”
他冷笑:“可是我不这样想,爱你就要跟你在一起,因为我相信我比别人更能让你幸福。哪怕你爱另外一个人比我多,我也要想尽办法留你在身边,总有一天让你爱我更多。”
他说完就看向我身后,低声道:“监视你的人来了,他怎样对你你都开心,以前跟我耍的那些脾气个性全都没有了!”说完一把推开我。
我垂头落泪:“对不起。”
傅辉过来,将我扯入怀中,问:
“冷不冷?”我说:
“有点。”他即刻脱了大衣下来把我裹住,我看他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袖衫,赶紧扯着他往回走:
“进屋去,别冻着了。”
进了楼门回头收伞,看见欧阳昕远远地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拉我,却没拉住。他的手顿在半空中,就那么停在那里,夜雨冷厉,衣服也湿透,想来他早已经冻着了。我想回去把伞给他,傅辉拦住我:“你这样牵扯不清对他并不好。”
我想想也是,一咬牙,跟傅辉上楼。
回到屋里又去望一眼,他还在那里站着,只是手已收了回去。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了。
我坐在屋里想:我是不是个很残酷的人?
可是我的心真的很疼。我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抱他、安慰他、温暖他的。
傅辉进来说:“你早点睡觉,别多想了。”我答应一声,问他:“你生气了吗?”他点点头,又笑一笑:“还能扛得住。”
我没有睡觉,一直在阳台望着那个站在雨中的人。
他又站了很久。凄雨冷风中,他的身影单薄。我本来以为他在跟我赌气,可是现在看来倒不似了,他这样痴狂,仿佛是在跟命运赌博。梧桐树上还有几片残叶,被雨打落在他身上一片。他拿起那片叶子久久地看。
是,我曾给他寄过一片红叶。他每日给我写信,我实在又不知道该怎么回,也没有精力回那么多信,于是我寄了一片红叶,告诉他我念着他。我知道这样一片叶子对于那时的傅辉或许是困扰,而对于他,却是宝贝。
我皱住眉头:是不是,我伤害他太多,对他不够公平?
我望着这个雨中狼狈万分的少年,他没有了往日的倜傥随意,再英俊的男人在这种时候也都是差不多的,他冷得时不时颤抖,时不时去抹一把脸上的水好留住视线。再也看不出他姣好的容颜,可是,我却觉得心底的疼痛越来越深,快到了触动骨髓的地步,让我转不开眼睛,只能就这样站在阳台上静静望着他。
后来怕是实在累了,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步履有些摇晃,我以为他要走了,刚刚要放下心,却看着他在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下去。
他坐下之后抬头望向楼上,可能不确定我住哪一层,所以他从上到下慢慢找。我在他发现我之前赶紧躲进了屋里。靠在窗户旁边的墙上,我落泪了。
那一夜我一直没睡,不时偷偷望他一眼。到凌晨时分,雨已经约略停了,可是他也早已浑身湿透,斑驳不堪。我忽觉有些异样,仔细看一眼,发现他倚在树上,不停喘息咳嗽,面色痛楚。
我大惊,穿着家常衣服便冲下楼去,出了门又想起什么,回来把傅辉放在桌上的手机带上。
他一直盯着楼门口,看到我出现,居然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容被痛楚给扭曲得不成样子。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了?”他继续笑:“我就是在等你下来,我就是要看看你还管不管我。”
我站着,他坐着,他伸手过来揽住我,湿漉漉的袖子立时沾湿了我的薄薄衣衫,水意透进里面去冰得我一个激灵。他即刻放开,眼睛里透出怜惜,想要温暖我却又无能为力。
看着他这般目光,再硬的心也软了,我踏进一步俯身抱住他,想给他些暖意。他却只是不停推拒,不想再冰着我,可是他的手此刻已经完全无力,我更加担心,一遍遍低声问他“要不要紧”。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不愿说话,只是摸索着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急忙拿出手机想叫车,他摇头:“你打给小欢。”
说完就昏沉沉起来,我跟他说话时他似已没了知觉,只有额头烫得我手疼。
小欢开车过来,带了一个护士,我们三人一起把欧阳昕架到车后座。小欢急忙回了驾驶座,来不及跟我寒暄,单刀直入问我:“你跟我们走吗?”我摇摇头:“你好好照顾他。”
我又帮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躺得舒服一点。小欢说:“我们得赶紧走了。”我点头,准备下车。
正在这时,听见欧阳昕喃喃叫了一声:
“妈妈。”
我一下僵在那里。
这个孤苦的孩子,一个亲人也没有,想把我当做亲人,却是被我害了。他病成这样谁可以照顾他?小欢也有自己的生活。
我抬头说:
“开车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到了一家私人诊所,医生赶过来做过检查,对我们说是感冒并发肺炎,必须立刻留院,不及时治疗有可能引起其他重症。开过药,送他到病房,医生又嘱咐说要注意隔离防止传染,并且保持情绪愉快。我苦笑一下,“保持情绪愉快”,我也想给自己开个这样的医嘱,可这多么难以遵守。
小欢临走前问了我一句“他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低头不语,小欢叹息一声:“你们俩谈恋爱这叫一个惊天动地,都已经一年多了吧,还这样。可是这么折腾身体总不是个事儿,唉,这回又不知该怎么跟我们老板交代了。”我只能唯唯诺诺。
天色已亮,我向病房里一个小护士借了些钱,她狐疑地看我半晌——穿着居家衣服,头发蓬乱的一个女子——终于还是把钱给了我。我立刻打车回家把傅辉的手机放下,他房里没有动静,我轻手轻脚留了张纸条“我出门了,晚上回来再跟你细说”,接着取出自己的外汇银行卡和手机,换过衣服,赶出去换了钱并且换了手机卡,然后飞快赶回诊所。
回到病房时欧阳昕已经醒来,一个人望着天花板发呆,看见我进门立刻高兴得要起来,却是“咕咚”一声又栽倒在床上。他张张嘴,但发不出声音,我凑近了才知道他的嗓子喑哑得已经不能出声,只能靠着吐气勉强说几句话,还得靠很近才能听到。
医生护士都很和气,却没人肯凑近他听他说话。所有人进出这里都戴着口罩,那个借给我钱的小护士也特地给我送过来一个口罩。我先戴上,回头看他一眼又摘下来,说:“要传染早传染了,也不在这会儿。”他笑,好久没见过的笑容。
照顾了他一天,他一直昏昏沉沉的,不想喝水也不想吃饭,只能勉强连哄带劝让他吃下一点儿。晚饭过后,我打算回家,整理好东西,我对他说:“我回去了,你好好睡觉。”他一惊,忙拉住我,我只好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虽然原本是不打算再来了。
他还是不放手。
我轻轻甩脱他手走到门口。听见背后一声响,回头一看,欧阳昕惊慌地由床的一侧爬过来,带倒了输液架砸碎了瓶子在地上。他全然不顾,只是满面哀求来抓我的袖子。
我知道心一软就再也走不脱,于是不理,咬咬牙打开门,想叫护士进来收拾。欧阳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嗓子没有恢复,那种喑哑的声音听起来绝望压抑,他一声声叫着:“姐姐……好姐姐……”
我顿足,回头看他。他一把死死拉住了我袖子:“姐姐,你别走。我不要你做我女朋友了,你做我姐姐,只要你别走。”
我知道已经走不脱了,只好坐下来。护士过了一阵才过来,估计是找口罩去了。欧阳昕折腾得倚在墙上喘息,痛苦地按着喉咙,我给他倒了杯水,让他靠在我肩膀上,一边喂他喝水一边说:“下回别说这么多话了。”他听了又急着想要说什么,却是咿咿呀呀再也出不来声音。看着他满面惶急却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心中痛楚,从昨日到今日积累下来的这么多情绪,终于演变成一时糊涂,我做了一生中最龌龊的一件事情:在自己还有男朋友的时候,吻了另外一个男人。
可我当时真的就当他是孩子一样,只是想封住他的嘴而已。吻过立即后悔,我跟他解释:“我就是不想让你说话,没别的。”
即使这样,那天晚上他还是睡得不安稳。他让我睡在他身侧,我疲累已极,顾不了太多也就和衣躺下。他一直死死抓住我的手,中途我去洗手间,他即刻惊醒。我跟他说:“你这样不行。你需要休息。”然后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他说:“除非你答应我不走。”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
“好吧,你病好前我都不走。”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优柔寡断没有决断力的人,自芳曾经屡次跟我说:“幸亏你学的不是医,不然你打一针得十多次才能下得去手,病人受罪死了。”她讲的我都明白,可是此刻我真的狠不下那个心离开。
过了几天他能说话了,医生说肺炎还是没有彻底好,不能出院,否则引起并发症很麻烦。我只能继续陪着他。
这家诊所规模不如医院,没有屏蔽手机。一天下午我的手机难得响起来。
当时我正坐在床的一侧削苹果,而我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欧阳昕连号码都没看就直接接起来:“你找谁啊……倾倾啊,你找她什么事?”
我走过去把电话夺过来,傅辉的声音很响亮:“今天二十五号,要交房租。”说完即刻挂了电话。
我连一句话都没说上,愣在那里。欧阳昕察言观色,说了一句:“你不要怪我啊,姐姐,我这是跟他学的。你要是怪我就太偏心了。”这个孩子真是古灵精怪,我把苹果塞到他嘴里,把手机放进口袋。
他吃完苹果,对我说:“你回去一趟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向他。他笑一笑:“你肯留下来,我念着你的好,你真想回去,我也没办法不是。
既然是有事,你回去一趟吧,不过你保证一小时之内回来。”
我起身出门。欧阳昕在后面叫:“你要是不回来我会让你后悔。”又在要挟我,可是这一次我却没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