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唱的是《甘露寺》里面“劝千岁”那折。我的京胡拉得很是僵硬,晓光唱得却不错,带点关派的味道,节奏清明,再加点强烈的摇滚节奏,又给我们一次惊喜。这效果大出我意料,毕竟京剧还是要靠苦功多练,她的唱腔只能得个皮毛,但是她聪明地扬长避短。唱毕,台下的宾客懂行的不懂行的都鼓掌,美女就是占便宜。
我们下台回到座位,我紧张询问:“我拉得怎样?”晓光评价:“很不错。”
我笑容满面,晓光接下去,“跑调没超过十次。对你来说就算很不错了。”我转过身去拧她,那一瞬间看见远处一个少年对我微微笑。我急忙转过头来,晓光帮我蒙上黑布。
这次点中了傅辉。
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说吧,想听什么。”
晓光竟似早已想好,连犹豫都没有便答:“《青青河畔草》。”
有次他们练习时我无聊地在一张纸上默写古诗,晓光看见这首《青青河畔草》便大赞适合演唱。后来我们把诗改得稍微通俗一点,配上曲子一试,确实效果不错。不过最后总像缺点什么,晓光说那是因为诗的格律太过简单单调,所以我们打算在最后加一句念白。然后某天趁我不在的时候,晓光和曹文一致同意在末尾加一句“青青,我爱你”,傅辉反对无效,这首歌就这样了。只是我从来没听傅辉唱过,只听他们打趣我和傅辉时说起过。于是这首歌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玩笑。
傅辉脸色即时沉下来。晓光一挑眉毛:“怎么,闹我时很积极,轮到自己就变脸了?”傅辉长身而起往台上走,晓光笑嘻嘻追在后面说:“我给你伴奏。”
她忽又回身来叫我:“倾倾,你得过去给他提词儿。这首歌他肯定记不全,总共没练过几次,我也记不全。”
于是我走过去坐在台下,在晓光开始弹奏之后,顺着节奏的间隙告诉傅辉: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思念你不在,夜夜梦相连
梦中相依偎,醒后天涯远
天涯太遥远,你怎舍离开我身边
你怎舍离开我身边
客从远方来,带来你书信
信中写你心,满纸情郁郁
劝我多保重,诉你相思苦
相思太苦痛,你何时回到我身边
你何时回到我身边
你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
你怎么舍得离开我身边”
这首歌我也久已不看,中间好几处都是到最后关头才顺出来,可是傅辉一点没有受影响。我忽然有点怀疑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我提词。
词和原诗都很朴实,所以我们给前面配的曲子比较轻,到最后那两句却极重极高,是精华所在。傅辉今晚高音有点上不去,也可能是这最后两句太突兀难唱,我看见他唱得跪倒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用力,晓光在旁挑了挑大拇指。唱完最后两句,晓光继续弹奏,抬起头眼睛一扫傅辉说道:“差一句。”
傅辉跪在地上不动。晓光弹过那段后没听到傅辉的声音便又回去重弹一遍,傅辉终于回头皱眉看她,晓光却不再抬头。傅辉还是没声音,晓光一甩长发:
“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她重又弹了一遍,傅辉双手握拳,一下砸在地板上,他把麦克风远远拿开,头几乎抵在胸前,全身颤抖着仿佛这才是怎么也推不上去的高音:“倾倾,我……”节奏已经错过,晓光重又把琴弹回去,傅辉低低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中:“我想你。”
如果我不是坐在前面给他提词,我一定听不到。晓光模模糊糊听到他说了,却听不到他说什么。
我的泪水涌出眼眶,晓光走过来,一手拎起傅辉,一手拉住我,走回座位。
滚热的铁板牛排正好端上来,丝丝冒着热气。乐队重又开始演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们也都饿了,个个据案大嚼。我最先吃完,叫侍者过来算账。以前一向是我管账,因为他们没有123的概念,只有多来米。侍者过来,低声对我说:
“你们的账七号桌的先生帮你们结过了。”我疑惑道:“哪个?”侍者向对面角落那桌看了一眼,小白,不,欧阳昕正在那里跟旁边的美少女调笑。
我摇头道:“不行,我们不认识,还是自己付吧。”侍者面上有点为难,他很有技巧地说:
“是这样,那位先生在我们店已订下一周的晚餐位,所以拿到了八折卡,他付比较划算。”可怜有骨气的我却是个小气鬼,最讨厌浪费,于是我不再说什么,问清那侍者八折后的价钱,取出现金交给他让他帮我还了。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我刚跟他说过会来这里,他就订下了一周的位子,怎么这样巧合?
大家吃完饭一起出门,门口正好有人进来,傅辉极其难得地轻揽我一下避开。在门外我们互相道别,与曹文和晓光拥抱。晓光指着我手中的京胡一再嘱咐傅辉:
“你负责送它回去,伤着一点,你割肉下来赔我。”我们都笑。小衡过来伸开双臂,我也回抱过去,听到他低声对我说:
“总有一天他会说的,你等着。”我险些又热泪盈眶。
大家一一离去了,傅辉一言不发接过我手中的京胡,转身往停车场走。我紧紧跟着他,心里无比甜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背后传来,我和傅辉一起转头,却见欧阳昕气喘吁吁正跑过来。他追至我身后,一边喘息一边道:
“我送你回去。”
看见他远远过来我已经暗叫不妙。我和傅辉刚刚唤起的感情经不起这样的误会。于是我直接拒绝:“不用,为什么要你送我,我朋友会送。”
欧阳昕喘息稍平,笑道:“那不一样啊,我跟你熟一些嘛。”他含笑朝我眨眨眼睛。
我心内更加叫苦,脸上也更加冷厉,正色道:“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熟什么熟?”
他似恍然大悟:“原来你因为这个生气,你从没问过我啊。”
我决然摇头:“不是那回事,我一直当你是陌生人。”
他怔了一下,眼中神色由难以置信渐渐变成悲伤:“这么说,是我看错你了。原来你是可以随便留宿陌生人、随便赴陌生人约会的,那我真是低估你沈小姐了。”
“你,你……”我听他此言,惊怒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喝道,“别胡说!”
“倾倾,你讲话客气些。”我闻言回头,竟然是傅辉在呵斥我。“我明明看到你跟欧阳一起回家,到后半夜他的车还在你家楼下,谁胡说了?你怎么动不动就呵斥人家?女孩子家,讲话一点都不和气。”他又转向欧阳昕,“欧阳你别生气,她一早就在我们乐队里混,年龄最小,被大家给宠坏了。以后我会多说着她点,你也别跟她计较。”
我茫茫然听着他罗里罗唆完,忽然走近他问道:“那天晚上你回去过?”
傅辉毫无表情,点头道:“是啊,我六年没见你,还是有点牵挂,所以回去了一趟。看到你有客人,管理室的值班员又已经睡下,就没有上去。”
我心内一阵翻绞撕扯的疼痛,原来他竟然回去找过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得全盘托出说清楚,于是认真对傅辉解释:“我跟他真的没什么。那天晚上是他喝了酒,没办法开车,所以我只好在厅里给他搭个地铺。我倒没有当他是陌生人,相反,我跟他挺谈得来的。”说着我回头笑着望了一眼欧阳昕,却见他面色苍白,神色怔忡,眼睛里一丝暖色也无,我咬咬牙只当没看见,续道,“但我一直当他是弟弟一样,再没别的了。”
我抬起头直直望向傅辉,盼他明白我这一番心意。傅辉不语,片刻后淡然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听到你随口呼喝别人。你要是我亲妹妹,我早已经骂你了。”
我听他拿亲妹妹来比喻我,心内先是甜滋滋一番。但随即又想这是不是应了我刚刚拿弟弟来比欧阳昕,心内又有些怅惘。正在患得患失间,欧阳昕越走越近,傅辉即时道:“我不打扰你们的私事。”转身走到远处。我眼睛还望着傅辉,想跟他说不要紧,却听得欧阳昕细若蚊鸣的声音已在耳边:“他是不是你提到的那个抽烟的男生?”我侧身向着他微笑点头,心内颇有些骄傲与甜蜜。
他望着我,眼内那伤痛欲绝的神色让我有些害怕,声音中无限委屈:“你不是说你们没有在一起?”我凄然道:“你看我们在一起了么?”
欧阳昕缓缓点头:“原来抓住一个女孩子的心不一定要跟她在一起。你看我多么傻。”他笑了两声,衬着他凄楚的眼神,只让人觉得心痛。
他又向我走近几步,眼神已经散乱不堪,我怕得向后退去,他忽然伸臂箍住我,嘴唇直向我压过来,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我真不该留你到今天”。我觉得胸中一片混乱憋闷,再也不及多想,心内的惊怒随着体内一点残存的力气向他挥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我们两人同时一震,还未及反应,一双手将我温柔拖开。我疲累已极,转头看见傅辉,便倒在他怀中再也不肯开言或思考。
若是一生便止于此,不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