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苦修一世，当身化腐土仍不得其门而入，古来修行者万中无一成就道法。而成道法者，虽已得天地眷顾，然又万中无一能筑基得果。虽百万人往矣，成造化者不得一，我辈修行，到底因果何在？因缘怎循？赢玖当真是大幸之幸。所以，虽大道已成，仍以后进之身，向武济深施一礼，庄重异常。这一礼拜的是智慧、拜的是机缘，拜的也是恩诲。
武济眼见赢玖左手包右手行礼，已知赢玖此刻心怀感恩。须知圣人道祖教化，左手为阳为上，乃是善；右手为阴为讳，乃是恶。左手包右手拇指相扣却是道教尊崇之礼，如持咒拜望。待赢玖深施一礼，武济却不敢得受。百万人得一的大术师、筑基的大术师，那就是神一般的人物，武济怎能造次？况且赢玖还持的是后进之礼，武济在怎么沉稳如狱，也不敢托大，忙闪身一旁，道：“真人不必如此。那些惶惶大言，真人自是通透见地，何须后辈小子戳破？实是真人道法高深，困天地与内有些藏私，只待清阳之气破禁自圆，必因果得中，小子并无功劳。反得窥真人筑基天兆，实在是小的们的一场造化”，言罢也朝赢玖深施一礼。
“大将军不必过谦，此中恩德，本真人自深有体会。那‘天地不仁’之理，遑论深远，的确令小道汗颜。凡此以往，我辈修士，讲求出世，以身心为熔炉炼化天地以为灵气，修道筑基。今日方知，以小人心度天地厚道。实则天地是大烘炉，我辈修士才是炉中一石，须经人世历练，才知正道沧桑。以小我得大道，岂有建树？岂非逆天？只有大道炎炎历练凡心才能成就小我，得窥大道。这简单的道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迷局自破，将军大智大勇，小道感佩由衷”。
“真人此语晚辈收益匪浅，感佩实不敢当。”
武济赢玖这里言来语去，又是抱拳又是施礼，早看傻了一旁众人。不敢插嘴答话，也不敢稍有懈怠，仍紧握兵器，只待武济一声令下，就是豁了命也要斩上一刀才罢。果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汉子，浑身煞气透心彻骨。
赢玖感觉到这股煞气，坦然一笑，缓步上前。四人一惊，不由抬起兵刃，眼睛看着赢玖，又看看武济，复又看着赢玖，不知所措。
“想我大秦，万里江山、繁星黎庶，从来不缺少热血男儿、忠勇好汉。想当年我太祖，战七国诛穷寇，王师所至兵峰所指，无不臣服，从而一统天下开创不世之基。如今至我辈，却叫蛮族暹贼，逼得皇朝尽毁、生灵涂炭。唉...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赢玖摇头叹息，接着道：“可惜我们这些傻子，自以为皇道正统，大敌当前不思进取，反而勾心斗角、钻营浮世，对蛮敌奸贼之恶置若罔闻。天降火石崩毁神都，这都是报应啊！烧了好、死了也好，自此说不定还一个清澄天下。”赢玖说着又一抱拳，道：“感谢诸位将军，为我赢姓一脉忠肝赤胆、牺牲流血，赢姓至今虽家国亡毁，但我这赢姓老儿，仍感谢诸位将军的忠勇仁义！请受小老儿一拜！”说完此话，赢玖深施一礼。
众人眼见着平常阴郁威严、不苟言笑的督帅，竟白首低垂抱拳施礼，终于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好像从死神手里又活过来一般，一下子楞在当场。那杜显更是可笑，大铁枪竟一时间拿捏不住，‘哐’的一声掉在地上。众人这才醒悟，慌忙回礼，乱言道：
“督帅客气”
“督帅说哪里话”
“督帅下手可真黑啊...”这话倒明显出自杜显。
......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正不知该如何自处，却见武济一旁朗声言道：
“为民效力、为士尽忠，自是我辈之职，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督帅不必客气。”武济这话说的柔中带刚，只提为民效力、为士尽忠，却不提为国为君，一反儒士纲常。实是当今大秦既亡，大丈夫当谋天下，刚与众兄弟准备收拾旧山河，此刻若捡了赢姓皇族的牙慧，岂不是正如二哥所言，被人再次当了枪使？况这赢玖，还是正统皇族，赢奇的亲叔叔啊。赢玖多聪明啊，听出来话中透出来的刚，但并不接茬。于是武济复又言道：
“此刻督帅已成真人道果，放眼当今天下，能有几人可敌？我们弟兄几个都是凡夫俗子，不敢与真人抢贪天之功。但大丈夫行走人世间，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为之。”话至此武济声色一厉，接着道：“自唐王与我弟兄组建赤血军，赢帅剥心沥血、倾力襄助，待我等亲如子侄，甚至为了我等不惜放弃勋爵、流放江湖，以换得赤血军能不被解散、能吃一口饭。此恩不报，誓不为人！”武济此话一出口，后面的话也就不用再说了，态度已然明了。
众将也幡然醒悟。的确，这个人是杀死老帅的仇人，老帅音容犹历历在目。如今仇人当前，就是他再厉害、再感谢，那也是仇人。武济说的没错，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为之。这是为人为士为忠为义的唯一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时间，都是精神一震，杜显又捡起大铁枪，凝神以待。
面对众人，赢玖神色一黯，但并未作出反应，仰头看看天，此刻天光尽没，只有几点繁星寂寥天外，四周篝火熊熊、霸湖波澜不兴。复又低头不语，良久之后，象是做了重大的决定。正色开口道：“赢纨和我，是一母所生。我母虽是望族出身，但位份不高，我兄弟虽是庶出大位无望，但好在无人顾忌，倒也简单快乐。小时候我淘气，常常到御厨房偷东西吃，赢纨每次都必跟着，每次都是他自己被抓住，没办法，谁叫他跑的慢。每次被掌院的抓住挨母亲的罚，他都只说是一个人，从来不把我招出来，死不悔改，下次还去。现在想起来，他真是对我好啊，他怕我自己去了，被抓的一定是我，母亲打的罚的一定也是我，他年级那么小就知道替我挨罚。”
此刻静谧无声、天光已隐，就着湖光篝火，听一位老人讲述前尘往事，那声调缓缓、语气柔柔，视乎真实的有些虚幻。这是怎样一个人？怎样的复杂？年已耄耋，回想童稚往事，竟历历在目，不由得人想吃吃发笑，待懂得其中真意，又隐隐想哭。一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感谢诸位，记得赢纨大仇，不妄亡弟待你们如子侄。罢，今日今时，言尽于此。此恩此仇，也到了要了解的时候。起初，我暗卫杀你们不成，逼我使出风水之术。虽经将军点化，成就筑基，但毕竟道心已有杀意入侵，今日如不杀你等，来日必成执念，阻我修行。而你们不杀我，也难报我亡弟大仇，终身遗憾。那...我们就相互成全吧！”
好一个相互成全，是恩是义，抑或是恨是仇，这一刻全然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说不清楚吧，那就用命来杀一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