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月之痕
大隐于市七天之后,他返回了老巢。在回家的路上才忽然想起把《幸福之路》和《浮士德》两本书都遗忘在枕头下了。
还没到下班时间,林梅不在家。大约过了一小时,从楼梯上来的脚步响到了门口,接着是灿啷的掏钥匙声音……
“回来了?”林梅脸上并无一丝的惊讶。
“哦,这几天没什么事吧?”他问她。
林梅有几分懒懒地:“好像就有几个找你的电话。”
“什么人打来的?”他小小地紧张了一下。
“男的女的都有,我说你下乡去了,他们好像还不大信似的……”
“你呢?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不就在家呆着呗。”
“哪儿都没去?”
“我可没那心思。”
林梅说罢便提了两只塑料兜钻进了厨房,开启和关上冰箱门,放入些什么,取出些什么,哗哗的水声。从厨房出来,用毛巾擦着手,踱到卧室去换了拖鞋出来:“吃啥饭哪?”
什么都没改变。日子又似往日的平静了。秦文轩照例每天那个时候起床,写作,写到中午,吃饭,睡一会午觉,下午继续,又吃饭,吃了饭,往沙发上一靠,噼噼啪啪换频道,有时也一个人去黄河边散散步,走累了就往回返,进门,洗涮,上床。就这么。日子早已稔熟,岁月在脚下铺了条看不见的磨道,你就像头戴着眼蒙子的驴,在磨道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路是永远走不到头的。
生活就是生活,问题出在秦文轩的奢望上了。
老鬼曾经说:“庸常的生活啊,其实是需要一点模糊学的,生活这东西最经不起仔细琢磨了,你琢磨得越细,它便越索然无味,如一杯喝淡了的隔夜茶,你越是往里面冲水,就越是倒胃口。这便是日子的含义、日子的滋味了。”
老皮曾经说:“不是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吗。只要你活着,还想活得顺心点,那你就得学会慢慢地消受生活,这是老天爷配给你的一份,你要从容而麻木地去品尝它,咀嚼它,消化它,乃至遗忘它。渐渐地,你便陷于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的大境界中了。生活说穿了就这么挡子事,再深奥的道理其实没有,真没有。”
是啊,人们常将生活比作流动之水,有形又无形,看似实在,实则虚妄。你本没预先的打算和企图,走着走着,却碰鼻子拐弯儿碰到了一起。你心里藏着无数念头,不晓得哪个念头会在什么时候从脑子里蹦出来,蹦出来的念头也没什么意味,一闪而过,不留痕迹。别人决不会像你一样关注你自己,甚至连你也不一定关注自己。人生左不过就这么回事,匆忙一辈子,赶集似的,太阳落山了,赶紧回家。
秦文轩在心里检讨了他和林梅间的关系,林梅实际上并没什么错处,所有问题恰恰都出在了他身上了。
那天,戴着橡皮手套的林梅拎着一包东西从贮藏室出来问他:“嗨,这些破东西你还有用没用啊?”
“是什么?”他望了一眼她手里提拎着的东西。
“鬼知道,还不就是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林梅烦兮兮唠叨:“你看看吧,没用我可就扔了,搁在哪儿都占地方。”
林梅把那包东西往他面前的茶几上一丢。
那里面收藏着的是他小时候的一些杂七乱八的“作品”,他的蚂蚁王国的连环画,还有那本刊登着他写给月的那首诗的《少年文艺》等等。
于是,秦文轩的思绪倏然间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回到了在秦家祠堂里上学的那些日子……
当水伢子把那本蚂蚁连环画送给月的时候,他同她之间,似早已有了某种心灵的约定。月比他大一岁。在他的记忆中,月的眼睛纯净透明如山里天空。月的笑,总是含了许多少女的羞涩,如一片掠过夏日的云翳。他面对着月的时候,他的手心是会出汗的。
月小心地收起那本粗糙画儿:“水伢子你真了不起,真的哎。”
月的声音很柔。这使水伢子心里很熨贴,甚至涌起一股士为知己的自豪。他望望别处,山洼里只有风,竹林的沙沙摇动含了一种韵致,竹林隐映处,一个老人扛着一张笨重的木犁从山道上蹒跚而下,一头老牛,缓缓相随于老人身后,悠悠蹀躞。
月小声说:“我得走了。”
她跑出几步,又回头冲他粲然一笑:“我总觉得你像个大人哪。”
不等他说什么,月已一跳一窜地跑去了,两条小辫子一甩搭一甩搭。
秦家祠堂里的日子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
水伢子不但画过许多蚂蚁,他还抄录了《林海雪原》里的几乎全部土匪黑话,这些黑话统统也都记录在一只小本子上:
——蘑菇溜哪路?什么价?
——嘿,想啥来啥,想吃奶,来了妈妈,想娘家的人,小孩他舅舅就来啦。
——紧三天,慢三天,为何不见天王山?
——地上有的是米,唔呀有根底。
——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带背靠沙。
——么哈么哈?
——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
——脸红什么?
——正上午说话,谁也没有家。
——怎么又黄啦?
——防冷涂的蜡。
水伢子还有一项本事,他能把从共和国的十大元帅八大将,一直到他们班主任龙老师的履历,统统都调查得一清二楚。给你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在这方面,不说他是某种天才,至少也是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特异功能。国家安全部没发现他这特殊人才,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在学校里,秦文轩最喜欢的功课是地理。最感趣味的一样爱好,便是背地图。他不但能滚瓜烂熟地背得出中国各省的名字。到后来,他扫描的范围逐渐扩大,几乎能准确无误地背出中国每一个县的名字,乃至许多县以下的地名了。同学们起初不信他有这样好的记忆力,他们常常拿了地图,轮番考他,再怎么考都难不倒他,他应答无误。
这游戏曾经成了他和月的一个节目,一有空闲,他就月玩这游戏,月每报出一个地名,他便立刻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那个地方所在的那个省份。
驻马店?
——AH。
四平?
——LN。
天水?
——GS。
蓬莱。
——SD。
……
那仿佛是一种永远也玩不倦的游戏。
后来秦文轩才明白,这其实表示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他和月都渴望到山外广大世界里去。他们迷惘地张开天真无邪的眼睛想要望见山外的无穷世界,不,不是用眼睛,而是借助心中的某个幻想中的支点,就像鹰的盘旋必借助一股升腾的气流一样。在幻想中,他们会变成两片飘浮的云彩、变成两只小小的甲壳虫。在高高的望云山面前,他们如同两个朝觐的信徒。有时,他会从草地一跃蹦起,朝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嗷嗷地吼叫一通,似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发泄出来。他的喊声传得很远,荡起一波一波的回声,在山和山之间撞来撞去,假如恰好哗啦啦来一场绿色山雨,他就将脱下的衣裳落叶般一甩,撒腿在那山雨里疯跑个不停,一边奔跑,一边呼喊……
然而,一晃眼,月就不见了,仿佛从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彻底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