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时间进入三月。
江城已经连绵了数月的阴雨,整座城市在阴湿灰暗中压抑着。因为被这样的暗色浸染了太久,有时一恍神,会觉得身在蒂姆·波顿的黑色童话里。阴霾的天空和潮湿的气息持续得过长,亦会酿造出晦涩的心情,心房像爬满了不断滋生的霉菌和苔藓。在透不过气的忧闷中,似乎隐藏着一种具有毁灭性的爆发的能量。
而这期间,我跟萧倚年一起吃过两次饭,登过一次山。
但不知是我有意疏远,还是他也在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总之我跟他不冷不热,其实确切点儿说应该是忽冷忽热。倒是刁馋跟他越来越亲了。
我直立在窗前,看着雨丝密密麻麻地从天而降,把乱糟糟的遐想收拢。扭身看到办公桌上堆着几份茶楼过去几个月详细的账目报表,不由心烦。不知是因为近来持续不断的坏天气,还是也受了大时局的影响,今年茶楼的上座率总也不似往年高。或许该开个网店卖卖茶叶?我暗想。
萧倚年忽然推门进来,他一手拉着一只旅行箱,一手提着一个手提箱,此外两侧腋下还各夹着用灰布包起来的四四方方的什么东西。他顺势用脚把门轻轻带上,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离冬至日还早着呢,你这是打算逃哪儿去?”
他放下手中的箱子和夹着的四方物品,很随意地用手拨了拨头发上的雨滴,显出一种不羁的潇洒,然后坐在一旁的休闲安乐椅上,边用目光示意我他带来的东西,不轻不重地说:“打开看看吧。”
箱子里的全部是已经裱好的色彩明艳的摄影作品,有些是城市风光,有些是自然景观;用灰布包裹着的是几张静物抽象的绘画,画面色调鲜亮却不失柔和,色块对比分明又相互交融。这些图像看得我眼前一亮,好像沐浴在一片明媚的光线中。
我惊讶不解地看着萧倚年问:“这都是你拍的和画的?”
他点点头:“不过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了。”
“你居然还会画画?”我问。这个人太深藏不露了。
“学摄影之前美术才是我的专业。”他起身走到我身旁,端起一幅画来,挺中肯地问我:“怎么样?还不错吧?这幅曾在法国获过奖。”说起自己的荣誉,他口吻倒难得谦虚。
“你是……想让我买几张?”我试探地问。
萧倚年一挥手说:“全送你了。”
我惊异,疑问的目光看向他。
萧倚年淡然一笑:“你不觉得茶楼墙壁上的装饰画该换换了吗?它们反正堆在我那里也只能落灰,你就挂在茶楼的墙上吧,兴许还能被哪个慧眼识货的人买去几张,不过……”他示意了一下手上拿着的那幅油画,又从桌子上挑出两张油画和一副静物摄影,说:“这几张挂你办公室里。”
说实话,眼前这些无论是摄影还是油画,都让人叹为观止,忽然心里生出一种好奇,于是问:“你能让我看看你其他的作品吗?”
他一摊手:“没问题。”
这时有人敲门,萧倚年去开。
他抽一口气,转过头对我说:“我先出去。”说着稍一侧身子出了门。
看萧倚年的样子仿佛也认识对方。
我处的位置恰好看不到门外,正纳闷来者何人时,他已经进来了,我先是惊讶,然后面露喜色——冯知恩轻轻把门关上,然后一派衣冠楚楚的形象站在我面前。我不由得“扑哧“一笑,谁能想到,当初双手插兜喜欢戴做旧大檐帽的摇滚青年如今能受得了这幅扮相,像刚参加完一个重要的会议。显然,他是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而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时间如此紧迫还专程跑来看我,貌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果然,这次冯知恩来江城只呆了短短一个小时。
他刚一坐下,面容上的疲倦就隐隐显现,面色就像此刻窗外阴暗的天气。我给他斟了一杯茶,他喝下一口后对于这次来的目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他一口气说完,确切讲应该是劝说完,因为他规劝时措辞严正中肯表情饱满丰富,以至于把我都镇住了,当然也听得格外认真,但不知为什么思维像冷却一样有些僵滞,僵滞到冯知恩大老远来跟我面谈这一席话的原因都忘了问。末了,耳边只有他语重心长的叹气声。
最后冯知恩看了看腕上的表,说是该走了,于是起身走到我面前同我拥抱,完后开门出去。我就这样有点儿怔怔地目送他出门。
自从冯知恩走后,他说得那些话就一直在我耳边盘旋,加上一些刚好卡在手头的事情,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
茶楼还没打烊我就让自己提前下了班。忽然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心烦,莫名其妙怀疑起周遭任何事物存在的意义,这种烦乱想让我立马逃离。我知道我需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了。撑伞回到家,把门窗关好,连同手机也一并关掉。
淋浴后,我泡了一杯藏红花,趁着微烫轻轻啜下几口,然后褪下浴袍裹了件睡袍,盖了张毛毯完全沉陷在沙发里,头发上没擦尽的水被羽绒抱枕迅速吸纳着。刁馋轻手轻脚走到我面前,语态娇憨地“喵”了几声后获得了我得轻柔的抚摸,它心满意足地在一边卧下,打着“呼呼”舔起了自己光洁的毛发。
我张大双眼,想要把忽然而至的巨大的空虚从身体里流泻出来,于是用这样大睁的眼睛狠狠凝视着天花板。屋内没有开灯,光明随着时间在黑暗里逐渐沦陷。我也开始仔细斟酌起冯知恩跟我说得那些话。
这么多年了,怎么会突然在今天快马加鞭地赶来跟我说“颜染茉放弃吧,别再为江远岸抛掷年华”的话,而且神情坚定义不容辞,字字句句都指向我若再这样下去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一直以来,劝我放手的只有戴琳琳,当然还有今年过年万翔突然也这么劝我。而冯知恩从来对我的事都放任不管,之所以放任不管不是因为与他无关,而是我隐隐觉得,他是在有点儿支持我对远岸的等待。
可今天,他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他改变后的态度以及让我放手的口吻鲜明无误,比戴琳琳和万翔有过之而无不及。戴琳琳和万翔都是在以着某种不确定的因素为我考虑,一切出自于怀疑:也许他早就死了。足可以怎样怎样了吧?也许人早不知在哪儿安家立业了……可冯知恩的话里根本没有这些假设,他也根本没有为劝我放弃而找任何理由,只是那样笃定而坚决地要我不要再等。强烈的态度分明是在告诉我,江远岸这个人真得已经在你的生活中消失了,真得跟你毫无瓜葛了,真得再等下去就只是纯粹的浪费生命浪费感情了……总之,冯知恩让我收手的态度刻不容缓。
这么想着,我忽然就像元气大伤似的有点儿心力衰竭。
我继续大睁着眼睛凝视着,夜已经彻底吞噬了光明,充斥我眼前的只有一团不知所云的黑暗。刁馋已经在我身边很香甜地入睡。窗外,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落雨的声音在我耳边鼓噪成连绵不断的哀念。
忽然有人很急地敲门,这私密的寂静就这样突然被撞破。我被吓了一跳,心脏乱糟糟地跳着,连刁馋都警觉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颜染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