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而过，在云贵高原的深处，这风辨不清方向地吹着。柯以伦心情极好地看着其他三个人，很快将目光转向了车窗外的风景。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关于苏青，那么一定也关于苏澈。
道路渐渐变得狭窄，这绝对不是市区能见到的那种标准的公路。道路曲折而漫长，柯坤尽量集中精神来应付眼前的情况。或许应该和阿伦好好谈谈，他在心下说着。他要谈的绝不是关于柯以伦的事情，一直以来，柯以伦都让他感觉到很放心，因而他放手让他去生活。然而，一若，挚友的这个女儿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她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睛从来难以掩饰她的脆弱。
苏澈？柯坤是听苏青提起过的，是个画画的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可是他是苏青的弟弟，有什么样的姐姐，也许就会有什么样的弟弟！那么，这样的人绝不适合一若这样的女孩。
车在不久之后就停到了白沙镇的入口处。尽管是如此偏远的地方，游客也不在少数，现在的有钱人，闲暇时候能去任何你想不到的地方旅游。如果说一若知道苏澈马上会迎过来，她或许会躲进某个角落，可事实上，她没能来得及这么做。
他看到了，看到了从越野悍马上走下来的四个人，包括那个身形小小的一若。有些调皮的蓝色牛仔背带裤配着一件白色的短T，长长的发在脑后扎成了马尾。他知道她今天要出去玩，却并不知道她会和柯坤一起出现。
“嘿，吃住的地方，我已经定好了。”他朝着苏青招手，说话的声音干巴巴的，听上去很难听。
“你……”一若说不出话来。
“我渴了。”柯以伦见状拉着一若就走，所幸的是她没有任何的反抗。
走进这古朴的巷子，一若的情绪实难瞬间满血恢复。刚刚的那个人却的的确确是苏澈，是那个她喜欢的与尘世毫无关系的男子。
“他说他今天要回下关去。”进了许多家店，她始终看不见任何的工艺品，心思完全停留于之前。
“傻瓜，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正打算巴结柯坤。毫无疑问，他也是其中一个，并且你知道他不想让你发现他的卑微。”明明是想说一大堆让一若更加失望的话，比如说从阿和那里听来的关于苏青苏澈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可是面对着她的脆弱，柯以伦说不出口。
就算只是假象，这个女孩儿也一直像是精致的瓷娃娃一样。他不想打破这样的假象，更多的时候，他希望她是真的如同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安静而温婉，可是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一若的内心里圈养了一只恶魔。一只也许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恶魔。
街道上来往的人几乎都是游客，光是他们拍个不停的动作就昭示了一切。
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若环顾四周，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在某个时刻。原本打算飞掠过天空的飞鸟，也别扭的在扇动翅膀的某一瞬间停止了动作。她轻轻叹气，时间的指针又开始滴答滴答往前，一切恢复正常，除了她没有人发现刚刚的静止。
苏澈也是其中一个。
呵呵……原来也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是么？一若转身进了一条看上去颇为僻静的小巷，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然而，在这样美的场景里，终于只是泪流满面而非泪落成诗。
柯以伦走在后面，他能从她颤动的肩膀知道她在哭泣，于是故意放慢脚步，只是远远跟着，不至于落下。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喜欢她的，这种喜欢来源于十三年来的不断积淀。也许从第一眼在巷口看见她时，小小的心脏里就已经有了喜欢这两个字。
那个时候？
我不无疑惑地看着站在我身边的这个男子，他的脸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为精致的。能在这里遇到柯以伦，实在是件很巧的事儿，不过，这种巧遇背后其实有着预谋。
“其实我希望你能对她仁慈些。”柯以伦是从来不肯求人的，能让他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这样的内容，实在是受宠若惊。
我不敢再盯着他那张精致的脸了，尽管作为局外人，我却还是犯了花痴。此时此刻，我见到的柯以伦并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而是已经在柯坤的公司里表现优异的二十四岁男子。他身上的许多棱角已经被岁月的长河冲刷得渐趋平滑。我不想说这个男子的坏话，在这群人里，他是我最为喜欢的。
“我希望……”得不到我的回应，他却并不感到恼怒。
我想他在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明白他自己今天是来求人的，而不是像往日一样对着员工发号施令。
“你知道，我只是负责记录而已。”我像往常一样回答，语气和内容都没有任何的差别。纵使是我钟爱的角色，她的命运却并非由我掌控。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柯以伦的语气里简直是带着痛。漂亮的丹凤眼塞满了不甘和悲伤。
“其实，没有人比你更爱她。”我说着，同时也掉了泪。任何的女孩，其实都希望有着这样一个可以不顾一切爱着自己的男人吧！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们就像是两头困兽。”柯以伦向后退了一步，靠在玻璃墙上的身体意外地单薄瘦消。“从很小很小开始，我们就在试图挣脱某种束缚。那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与其说她爱苏澈，不如说她迷恋他身上那种流浪者特有的气息。”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若抱着狗狗坐在巷口的水井旁发呆。走到她面前时，她还在云里雾里不知何处。等到怀里的狗狗终于发现了陌生人而狂吠，她才抬起头看见了这个来自香港的仅比自己大五个月的小男孩。
小小的，但是亮亮的眼睛带着一种惊喜，陌生人代表着新的玩伴儿。她从来都缺少玩伴儿。这样的情况将会持续很多很多年，甚至到了大学，已经二十岁的她还是会在孤独的时候渴望拥有一个玩伴儿。
总是轻易感到孤独，仿佛随时都会被世界抛弃。
柯以伦以为自己是读懂了的，五岁的一若眼里满满当当的欣喜。带着来到乡下之后大城市的孩子特有的优越感，他骄傲地看着她，很煞风景地说：你的狗在掉毛欸，要是毛都进了水井怎么办？你还要不要大家喝水了。
“这样的开场白，现在想想，真是有够逊的。”回忆到这里，柯以伦难得地笑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早早被打上冷漠标签的人。
一若大概是被吓到，几乎是飞快地跑回了自家的院子，并且很用力地甩上了大门。他就站在门口，感到了一丝挫败。这个小女孩是父亲挚友的女儿，他早在香港生活的时候就看过照片。
“事实上，照片要比真人可爱一点。”他对着我又一次展露了笑容，这一次的笑容却含有不易察觉的苦涩。
“真人，远没有照片上显示的那么无忧无虑。”
我淡淡道，而他终于在雨声里对我点了点头。一若，远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忧无虑。
她开始故意躲着苏澈。在他跟着柯坤苏青到处跑去画画的时候，她跟着柯以伦四处闲游，并且很刻意地不使自己游荡到他们在的地方。
白沙镇就这么小，要是一个人想要刻意避开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与此同时，如果一个人要找到另一个人，这也一样地轻而易举。
她坐在田埂上，手里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本诗集，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正好配她褶皱精致的白色棉布裙。田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身形小小的人很容易就被长势极好的庄稼淹没了。
听到有脚步声，她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动作，满心以为是阿伦过来了。直到脚步声停在身边，感受了到了那股自己极其迷恋的流浪者的气息，她终于睁开了闭着的眼睛，仰头望过去。是他，除了他还能谁。以这样的角度仰视，一若眼中的苏澈伟岸得仿佛是神。
坐下来，动作轻轻巧巧，仿佛早就习惯了在这田地间行动。
“我小时候，还跟着我妈妈到过地里种庄稼呢！”是他首先开口的，带着没有阴霾的语气。
这样的语气预示着今天的苏澈心情很好。她在心里暗暗想到，可是她别扭地不肯搭话。翻了一页诗集，这是海子的诗集，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每一句都有着令她心醉的地方。身边苏澈的存在令她很不习惯，因为还没有整理好心情去面对他。
“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他伸手抱住她，很用力，很用力。
“原来你也知道我失望了。”手中的诗集已经落地，她也伸手抱住了他。打从一开始，她就并没有在生气，因为她清楚他说谎的缘由。
在这个年代，想要被人赏识的人太多太多了，而苏澈不过是选择了一条近道。谁都知道柯以伦的父亲柯坤在画坛也算有些地位，并且他开的画廊可是经常为名家开个展的。这之中的猫腻，一若虽然不想了解，但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时代，很多东西都需要“关系”。
尽管清楚“关系”并不是绝对，可是她也希望他能早些实现梦想。
“你就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没有一丝裂缝，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的伤害。尤其是当那些伤害来自于我时，我会很痛苦。”
她知道，这样的情话不能相信。
一若将自己躲进苏澈的怀里，即使知道承诺最为脆弱，可是她宁愿使自己相信他的承诺来源于情不自禁。有时候，她颇有些饮鸩止渴的大无畏，但更多的时候，她凡事儿都小心翼翼。
“其实我根本不是你心目中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苏澈。”他竭力眺望，可是高高的庄稼阻挡了他的目光。此时此刻，某些时候的感受倾泻而出。一若看自己的眼神，那种如同望着神的虔诚让他莫名地感到害怕。
“可是，你仍然是我喜欢的那一个。”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一若的心脏因为自己的话而漏掉一拍。
原本以为自己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原来一切都只是“以为”。也许在某些时候，就是连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的变化。难道是水面上的平静把自己都给蒙骗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更加小心地将自己嵌入他的怀抱。
这是云南常有的艳阳天，天空是一如既往的蔚蓝，阳光是一如既往的明媚，唯有一望无际田野里的一若再也不能一如既往。
“苏青是我异父异母的姐姐。”苏澈仍然抱着她，大概只有在依赖着谁的时候，他才能提起那段历史。“我和我的母亲曾经一贫如洗，她和她的父亲，我的继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异父异母……
虽然知道他的父亲早逝，却不曾知道还有这么一段过去。这个人是有多么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的悲伤，一若觉得心疼，这个瘦削的男人拥有的过去并不止是快乐而已。阿澈，她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关于那些悲伤的过去，关于一贫如洗或者跟着母亲改嫁，其实她又怎么会在乎。重要的，重要的只是你罢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这是一若，这个十八岁不足的女孩儿一辈子喜欢上的第一个人，他的出现曾给她带来怎样的欣喜与震撼。同时，也将给她带来几乎致命的痛苦。可偏偏有些人没有把饮鸩止渴的大无畏放对地方。
“该回去了。”
柯以伦走近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苏澈的背影以及一若那头及腰的长发。像是窥探了别人的秘密，他心里不舒服，因而很快地背过身去。
背叛
他能感受到的便是背叛。柯坤和苏青而一若和苏澈，难以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从后背侵袭而来的，绝非是带着青草香味的风，是带着类似于尸体腐烂的气息。那种气息在他的心里被定义作背叛。
“我先走了。”他拔脚就走，步子轻快没有回头看一眼。
捡起地上的诗集，一若看着柯以伦飞快消失在庄稼中间的背影。他生气了，任谁都能看出柯以伦生气了。
“他喜欢你。”苏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戒备。
我知道。
然而这三个字却没能出口。一若对着苏澈轻轻摇头，眉头微皱可是眼睛里的澄澈不减半分。你不能说一若如何如何的美，因为这个世界上对美的定义有着太多种类的划分。然而，当你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你的心脏的确是感受到了美的。对于苏澈来说，她的眼睛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让我们调换一下镜头，选择鸟瞰的方式来俯视这一片田野，走在最前的是柯以伦浸满了孤单的背影，与他隔着相当一段距离的是苏澈，最后才是一若。
在日后的时光里，这样的排列组合却是有悖现实依据的。那个被仰望的背影，其实一直都是苏澈而不是柯以伦。
回到白沙镇住的地方，一个很有趣的家庭旅馆。店主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很是热情。光是这一点自然难以引起一若的注意，重点在于她与苏澈十分熟悉。小店和丽江一般的家庭旅馆没有多大的区别，略微有些衰败的院落经人改造之后反而更有情调。这种情调在宏观上有着一种共性，然而在局部细小的环节上又各有不同。哪怕是你在丽江把所有的家庭旅馆都住上一遍，恐怕也并不觉得厌烦。
丽江的标签是艳遇，没有人会讨厌丽江独有的这个的字眼。
一若是绝不会承认苏澈是她的艳遇的，这样的字眼在她眼中不免玷污了苏澈。纵使是我，在某些时刻也无法明白，她到底喜欢着他的什么，为何能如此义无反顾。
“你愿不愿意带我去一个完全陌生谁也不认识的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的天真曾经不止一次地在他的面前展示。
面对这样的问题，他总是沉默。
小店的客厅里，一若对面是一杯没有喝完的卡布奇诺。她看着那个背着画板逐渐消失的背影，叹气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咖啡，细细打量却不喝。
“你愿不愿意带我去一个完全陌生谁也不认识的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无拘无束，可以挣脱身上无形的束缚。”
“他做不到。”
女店主坐到一若的对面时，她还在自言自语，目光仍落于咖啡。放下咖啡，努力将自己的目光对焦到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店主身上。
“纳西族的民族服装，很精致。”一若开口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谢谢。”她的眼里，一若是精致的同时也无比易碎。这些没有经历过所谓社会磨砺的小家伙们儿，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可爱却可怜的孩子罢了。
“你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尽管觉得这样唐突地开口询问有些不妥当，可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只要有关于苏澈，一切的一切都能成为吸引一若的因子。
是很久很久了呢！那个时候的他还是跟着父亲到处去画画的小屁孩儿。然而女店主并没有这么说，她清楚这样的话语只会让这个小女孩儿变得多疑和不信任。
“他来白沙镇画画的时候，都会来我店里住，常客。”
“哦，这样。”一若喝了一口咖啡。事实上，她讨厌咖啡，可是这天清晨她的味蕾仿佛失去了工作的能力，没有感到任何的苦涩。
“事实上，你想要的许多东西，他都给不了你。姑娘，我觉得你像是活在梦里的人。然而，他却是现实的。”女店主站起来打算去招呼新的客人，临末又看了一眼一若，她的目光锁在虚无处，仿佛人在他处，尘世无关。
我……觉得……你像是……活在……梦里的……人
我觉得你像是活在梦里的人。
是啊，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一若一口气喝光了所有她向来觉得苦涩的咖啡。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漂亮的女店主已经引着客人去看空客房去了。
她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这样一句话，竟像是当头棒喝那般地震撼了一若的心。
我从来没有真的要他带我离开这里，我只是想知道他愿不愿意，仅此而已。一若站起来，拿起了放在角落的漂亮的花折伞，走进了白沙镇明媚的阳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