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的夜色常被游人的脚步声打破，即使深夜或者清晨。远道而来的人匆匆住进客栈，赶火车的人匆匆离开，行李箱里塞满回忆，时光里都是醉人的景色。苏青走在夜里十二点的丽江古城街道，身后的不远处跟着的男人是已经人到中年的柯坤。
柯坤不再一身昂贵的西装，他穿着一件破旧并且有几处油彩的T恤，手里拿着个画板，似乎在找最合适的作画地点。至于为什么是深夜作画，这样的问题我可真的难以回答。他的目光并没有追随着那个美丽的女人，他始终在打量这个他生活了七八年的地方。在苏樱死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大理，她走之后，他便不愿回去了。
“这里？”苏青指着夜色下一盏妖异的红色灯笼。
“嗯，好。”他终于点头，还是没有抬头去看苏青的脸。
如果柯以伦再仔细一些，他一定也会发现苏青和苏樱的相似。只是一个女人是水，而另一个则是火焰。如今，这团火焰就燃烧在自己的身边，柯奎这样想着，支起了画架。
“其实，你是爱我的吧？”苏青笑了，妖异的大红灯笼下妖异的笑容。
可是这些，柯坤都没有看到。此时此刻，他已坠入了回忆。时光这条河虽然始终是往前流淌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曾经在人的脑海中无数次回流。那个时候，他也是这么带着她深夜作画的，不过，是在家中的画室。
我就是喜欢你作画时认真的样子。苏樱嫁给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可是后来的后来，柯坤冷冷一笑，她的心里原来是藏着一个人的，一个别人。
“不要再想了。”苏青抱住了他，紧紧抱着，就像是抱着自己最珍贵的娃娃。
大约是凌晨，他们回到家。客厅里的灯光仍然是亮着的，《越狱》的对话正在客厅里很大声的进行，而柯以伦就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从柯坤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开始，柯以伦的坐姿就变得无比僵硬。我的男主角在想着应该用什么样的说辞来开始这一场对话。
从来就不曾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父亲。柯以伦冷静地看着柯坤在客厅里继续摆弄他的油画。他可以用他的余光准确地捕捉到苏青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她就那样斜靠在椅子上，身上的曲线被完美地展示出来。尽管她已经不像是一若那么的年轻，可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吸引力却因时间的积淀而越来越浓郁。时间这把刻刀，不止是会雕皱纹，有时候也使得她们越发精致得美丽。
作为一对父子，他们之间的对话实在是少得可怜，向彼此隐瞒自己的情绪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或者说，一切都只能怪柯以伦太过早熟，某些隐秘的情绪，他本不应该察觉的。柯坤无比认真的在画上涂涂抹抹，仿佛丝毫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当然也无法听到电视里传出的打斗声。
时针指示的是两点，柯以伦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关了电视。不得不说他的动作稍显迟疑，他的心里藏着的东西太多了。这些关于他的家庭的隐秘情感，就连一若也从来不知道。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懂得，所以大概也只能这样被深深掩埋。他多次想要开口，想要问问他是不是要继续把这个女人安置在这个家里。
房子外面的世界风呼呼地吹过，白日里的烟尘气都已经消失不见，然而这个温暖的家里，有的人的内心饱含煎熬。
这栋房子是我的，我希望你能带她离开。
多想这么说啊，带着一丝轻蔑地开口，然而，柯以伦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独自面对撕破脸之后的尴尬和痛苦。
“以后早点休息。”柯坤的语气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的差别。苏青倒很识趣，自个儿对着平板电脑始终一言不发。
应了一声，他上楼的步子又轻又慢。
“苏青，你也去休息吧。”
“不，我不累。”
简单的对话，甚至是直呼其名，可是这样平淡的对话却越显得他们是对平常的夫妻。柯以伦没有停下脚步，手却已经握成了拳。这原本是他的母亲应该享受的一切，包括这栋房子，柯坤的在意以及如此安详的时光。
可是母亲她死了。柯以伦不得不提醒自己。
我无法用我的笔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带着恨或者是满满当当的愤怒，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无需挣扎的痛苦。他的世界是黑色的，比毫无星光的黑夜还要黑。
两个不懂得表达的男人，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他们在同一个时间里失去了在彼此生命中都占据了极大位置的女人。他们悲伤无助，做父亲的没有意识到他年幼的孩子遭受着比他更大的疼痛，一种本不应该在他的年龄段能够独自承受的痛苦。终于，有一天，他们都从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可是某道无形的墙也已经铸成，他们已经不能开诚布公坦诚相待。陌生的，他们看着对方只觉得陌生，仿佛是从未见过面的从远方来的陌生人。
柯坤面对那个几乎是在一夜间长大的十三岁男孩，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儿子。他的目光冰冷，仿佛来自地狱，经受过这世间最为悲伤的痛苦。
“明天我打算带阿伦和一若到白沙镇玩玩。”柯坤的语气是商量，可是任谁都知道这商量的语气背后是不可推托的决定。
“一若？”苏青的脑海中立即回响起了酒吧老板叶城的那句话。
最近他和一个叫一若的小姑娘形影不离呢！
叶城的话真像是一根刺一般插进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看着仍然在作画的柯坤，顿了顿平静地问：“一若是？”
“就是那个我时常和你提起的邻家女孩，我老友的女儿。”
不经意的语气里满是天经地义，苏青的脸上也是一派淡然。“演”这个字，从很久以前就被苏青给摸透了，就算是在柯坤这样的男人面前，她也仍然能够完美地隐藏情绪。
“从我的身边夺走苏澈，我会杀了她的。”
现在，苏青，这个除了美丽再无其他形容词可以形容的女人就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稿纸被我紧紧地护着，这个女人的歇斯底里我并不是没有见过。也许是我的动作显得过于幼稚，她笑了。任何人，像是苏澈，像是一若，像是柯以伦，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她的眼里都不过是小把戏。
让我回忆一下，苏澈和苏青的唯一一次正面交锋吧。
当时的苏澈已经不是个一名不文的家伙了。年轻的画家，任何人在提到的他的时候都会津津乐道地在她的名字之前加上这么五个字。他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但也并不排斥。在昆明定居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带母亲离开下关那个破败的家。
苏青当时也在。她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苏澈的继父在不久前离世，平日里几乎就是他的母亲一个人在家。
“你不回这个家了？”换了平时，当着苏澈母亲的面，苏青是不会这样的，可是现在看着这两个所谓的家人干脆利落地收拾了所有的东西，她不能再淡定。
“是永远不回。”苏澈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他的母亲有些局促不安暗暗扯了扯他的衣服。母子俩做的这个决定，于母亲来说还是有些艰难的，毕竟他们是在最悲伤无助的时候相遇并且在一起了。
苏青的冷笑永远带着美丽的色彩。她走到苏澈面前，这个曾经与她无数次同床共枕的男人如今又展示了他对她的厌恶。上一次厌恶是什么时候，苏青的脑海里出现了一若的身影，那张带着泪的笑脸以及那双充满悲悯的眼睛都能使她不快。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苏青这么说，当着他母亲的面：“没有我，你会有今天？”
动作停顿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屈辱感。苏澈慢慢转过身子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苏青的痛苦已经全部传达了出来，平日里的游刃有余全都消失不见。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使得她痛苦的人恐怕只有一个，他就是苏澈。
名义上的姐弟？真是讽刺，他们曾经无数次肌肤相亲，她一生的梦想便是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我是靠着自己的画笔得来的一切。”苏澈这么说，可是他自己也很清楚，如果没有苏青没有柯坤，他如今也不过是个空有才华却一无所有的流浪者。
“开玩笑，没有我和柯坤……”
“够了。你明明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逃脱你的控制。”苏澈俯视着她那张漂亮的脸。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就像是个妖精。
一句话就这样被打断，苏青瞬间失掉了身上所有的凌厉之气。她开始流泪，丝毫不在乎自己一直以来精心打造的女强人形象。她是不懂的，不懂为何自己这么爱他却换不回相应的回报。
苏澈拉着母亲离开，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阿澈，你总会回到我身边的。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对着那个离开的人泪如雨下。
“事实上，你知道他后来真的回到我身边了。”苏青此时此刻就坐在我的正对面，她脸上的得意我一览无余。
大概每个人都有着无法逃离的桎梏，如同一若一生都将在苏澈的阴影里度过，而苏澈则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苏青。
想要摆脱一件事儿，如果说他挣脱不开，那只能说明他的心里其实还存有留恋。
“我说过了，我可以为他去死。”苏青继续自言自语，我并不搭话，只是出神地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不能再漂亮，再精致了，她坐得离我很近很近，我可以很明确的说这是一个素颜的美人。
你可以为他去死，我想他其实也愿意为你而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苏澈一定也是喜欢着你的吧？我在心里暗自腹诽，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然而，我明白一若是绝对不会为苏澈而死的。在那个女孩儿的心里，远有比爱情更为远大的东西。
“她却不能。”苏青干脆利落地说出了我心里正在想着的事儿。
“其实你也很清楚，那姑娘更大程度上爱的是苏澈身上漂泊的气息。”我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虽然一直讨厌凉茶，可却懒得再泡，仍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时瞄一眼苏青的脸。
我大概猜得到现在的苏青在想些什么。那时候的故事全由我的纸笔记录下来，每一次翻阅都会心疼加倍。
“如果一若不曾出现。”
我和苏青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白沙镇不算远，更何况是开私家车，再加上本就不是有时间限制的旅程，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柯坤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越野悍马，柯以伦本想问问，可转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若坐在他的左手边发着短信，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联系的那个人是苏澈。柯以伦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嘿，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美好的，大概他觉得那个地方有着自由的风吧！
自由？
柯以伦常常在想这两个字，纵使他的父亲，这个叫柯坤的男人给了他许多同龄人得不到的权利，可是他还是感觉不到自由。
逃离这里，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经常在无人的时候这么想。可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呵，不知道不知道，柯以伦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重复了十八年的单调生活，又如何能在这一瞬间消弭。
自由？
曾经的一若心心念念的东西。你说现在？哦，算了吧！柯以伦狠狠地想着，现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叫苏澈的男人。一若发着短信，安静等待回音。她呐呐地看着窗外，看着飞逝而过的树影，心里只惦记着一个人，一个叫苏澈的男子。认识到在一起，这样漫长的过程，她却只是花了几个星期。从喜欢到爱着，却不知道还要花费多久的时日。
从来，从来都是不敢轻易说爱的。哪怕是最喜欢吃的土豆，最喜欢看的动漫，最喜欢的那只狗狗，哪怕是喜欢到了深处也绝不肯使用“爱”这个字眼。
太过神圣，起码在她的心里是这样的。
还不知道坐在柯坤身边的那个漂亮的叫苏青的女人是苏澈的姐姐。一若的一颗心都被一个人占满，她几乎不再关心任何其他事儿。
风景实在醉人。这是在云贵高原的深处，在丽江境内的一处小地方。在丽江这片土地上，悍马里的四个人渺小得仿佛不存在。我说过了，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太多的人了，而许多人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存在而已。没有谁能撼动这个世界，我们是如此微茫。
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在风里招摇，苏青不自觉联想到了********。它们仿佛竭尽全力地展示美丽，白色的花朵在明媚的阳光里，而远处的玉龙雪山隐在云朵间。雪山的积雪一年比一年少，应该归结于全球气候变暖，还是怪罪自己的心不知满足，倘若我轻易能获得满足，我大概不会以为它是遗憾。可是苏青就是一个永远不知满足的女人，她把目光从野花身上调开，觉得自己应该是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
“你和我弟弟阿澈关系不错。”苏青转身就对着一若说这话，没有给她任何的预兆。
阿澈？一若很快明白这个阿澈就是苏澈。苏澈，苏青，她早该想到的。可是她没有回答，她的身体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仿佛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一句话，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能说没有尴尬的。柯以伦好笑地看着脸色全变的苏青，强忍的笑声自然没有泄露出去，可是嘲笑还是轻易爬上了脸。在陌生人面前，一若是最能隐藏情绪的。这一点柯以伦很清楚很明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柯以伦很乐意苏青捅破这一切。她总会离开苏澈的，他从一开始就相信。
花了十三年陪她一起长大，她的许多心思他甚至不需要猜就能知道。十三年？他咀嚼着这三个字。十三年，这怎么可能是一笔小的数目。
手机里迅速打出一条短信，没有按发送的键，反而是立马删除。一若意识到，假若他们之间横亘进这个女人，情况会变得与此时完全不同。
一若的母亲是个像水一样的女人，而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她，似乎也逐渐变得像水一样。可是，水这种东西，表面的风平浪静是不能代表毫无危险的。安静之下的暗潮汹涌，大概也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
我很想抽空多谈谈她的母亲，这是个对她的一生都影响重大的女人。她的出走毫无预兆，在几年后的一个雨夜。可是现在，让我们还是回到这辆逼仄的越野悍马吧！
“丫头，我在和你说话。”苏青不死心，伸手在一若眼前晃了晃。指甲是细心打磨过的，黑色的指甲油显得妖娆极了，那么漂亮的一只手就在她的眼前晃荡。
她的表情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带着些孩子气的不情愿。
“丫头，你是苏澈的新女朋友么？”苏青见她终于有反应，低低地问了一句。声音虽低却控制得刚好能被开车的柯坤听见，原本正常直线行驶的车忽然间抖了一下。
“是啊，怎么了？”一若觉得自己一退再退已经不能再退。
在这个时刻，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不理不睬。很难说出这种感觉，她原本就是讨厌柯坤的这个新的情人的。心中最珍贵的人的名字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嘴里溢出，她心里各种情绪上涌。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我是阿澈的姐姐。”柯坤的反应真是苏青需要的，因此她更加从容地说出这句话，眼睛却盯着手机上的微信对话框。
姐姐？苏澈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他说过作美术老师的父亲，他说过温柔慈祥的母亲，可是他从不曾提起过一个叫苏青的如此美丽的姐姐。明明是刻意隐瞒的，一若此时只觉得他是刻意隐瞒的。哦，苏青是柯坤的情人，换了谁大概都不想提起这样的一个亲人，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他绝不是故意的。
不快和难受只是在她的眼中一闪而逝，这倒有些出乎柯以伦的意料。他知道她从来最能隐藏情绪，可是这种情况下……
“那么，苏姐姐好，我们今天算是正式认识了。”明媚一笑，带着少女固有的天真和可爱。一若的心里，某些不知名的东西正在成长，比如说言不由衷或者虚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