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自己都记不清是怎么稀里糊涂回家的。她家里人原本非常生气,可是看见人回来了,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晏华的父亲只是一味责备她做事情太莽撞,没个轻重。晏华清醒过来之后,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和孟浪,下决心再不做这样出格的事情。
她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分外专注地忙餐馆里的事。这件事情在她家就这么过去了,仿佛从未给她介绍过陈国齐这么个人。
然而她还是能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改变了。这正在改变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她自己。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晏华就开始频繁做两个噩梦。
第一个噩梦中,她总是在一个昏暗的房间内,前方有光线从很高的窗户上透下来,但是很朦胧。有个人影就站在那昏暗的光影中,低声笑着,一步步朝她逼近。她的心跳得恐慌而杂乱,想逃走却又明白自己无处可逃;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却每每只抓住了自己床上的床单,大汗淋漓地醒来。
另一个噩梦似乎要好一点,但却更加古怪:梦中,总有人在叫克里斯汀娜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平白无故地总是做这两个噩梦,晏华的精神渐渐开始有些萎靡不振。时间一长,就有好事的人说,晏家的女儿现在怕是回心转意了,后悔没有好好跟陈国齐相亲,可惜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那么不礼貌又古怪的性格,谁家还敢要。晏华父母听见了这种论调,也暗自担心,觉得经过这么一闹,旧金山体面的华人家庭怕是没有人家再愿意要晏华,她姑婆甚至主张就在餐馆打工的人中给晏华找个对象。
然而一两个星期之后传来的消息却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陈国齐通过介绍人梁主厨表示,他想要再和晏华见一次面,而且是单独见面。
晏华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敢顶着家人的反对,这样明确提出要跟她约会。这个有点叛逆的请求固然令所有亲朋好友诧异,也使得听了许久蜚短流长的晏华下定决心答应下来。
他们于一个星期之后,又再度在一起吃了次晚饭。
见面的地点是陈国齐选的,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希腊餐馆里。那天晚上天气原本不太好,晏华出发之前颇有些打退堂鼓,结果两人见面却是出乎预料地愉快。餐馆里有淡淡的橄榄油香气,外面的夜空中点缀着点点星光,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实而温暖,叫人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陈国齐原来很精于吃喝,体贴地问过晏华喜欢的口味之后,帮她介绍了两种菜色。两人吃了丰盛的大餐,就近去渔人码头散步,然后便渐渐地聊开了。陈国齐是在大学毕业之后才来美国念书的,但他比晏华更聪明世故,谈起这边的事情来,反而是他的见识比较广阔。不过他没什么架子,甚至也跟她一样有些紧张,反而恰到好处地化解了晏华的拘束。
从这一天开始,陈国齐就隔三岔五地经常约晏华出去吃饭。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过什么,晏华却能体会到,自己这一段感情就这样开始了,以一种超出她想象的平静方式,倒是让她觉得有些意想不到。
她并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在陈国齐而言,也算得上新鲜意外。
他来美国之后,已经跟许多个女人来往过。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华裔留学生,也有较为成熟的欧美女人;但是她们都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这个喜欢玫瑰,那个喜欢百合,应付起来很是麻烦。而陈国齐自己偏偏是个不喜欢为感情费心的人。感情对于他而言,只需要合拍,高兴,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就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这样大众化的选择条件,偏偏是在遇到晏华的时候才功德圆满。她没有太多的个人喜好,人也本分,家里条件不错。一桩一桩地盘算下来,陈国齐对于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清楚得很。他尤其高兴的是,自己一点点微小的体贴和讨好,在晏华那里就能换来非常欣喜的回应,浑不像之前交往的女子,非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对方展颜一笑。
自从和陈国齐约会之后,晏华的确开心了不少。两人交往着,感情慢慢越来越好,不但经常一起吃饭,还常常去看电影,听音乐会,甚至去附近的大学里参加音乐节,被泼了一身的颜料回来,简直不像是三十出头的成年人。就连陈国齐的叔父和其他家人,原本不甚赞同晏华的,现在也都渐渐地改变了意见。于是华人圈儿里的三姑六婆又说,他们俩人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开始的时候有波折,之后才见好。陈国齐做移民咨询工作,交友广阔,对旧金山这边的餐馆和酒吧了如指掌。他带着晏华,几乎在几个月的功夫内,将旧金山吃了个遍。
没有了中餐馆中的油腻和忙碌,晏华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松了许多。有时候淡淡地化点妆,再换件新买的衣服,餐馆和酒吧中就会有不少外国人要请她喝酒,顺便夹带上自己的电话号码。陈国齐也不怎么吃醋,反而更频繁地带晏华去参加朋友聚会,神色间很得意的样子。
这大概是她人生中迄今为止最美好的时候。美食,香槟,专注地听她说话的人,还有微微摇荡的树影,和似乎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码头与夜风。
这段时间过得平静而美好,只有一件事情让晏华觉得不安:那两个噩梦日见频繁,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心惊肉跳中醒来。
她努力想要忘记这种不安,于是更加频繁地跟陈国齐见面。
他们交往到第五个月时,一起去了一趟洛杉矶。两人回来的时候,关系又更加密切了。在长辈们看来,这两个人的关系显然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两个当事人却总是笑嘻嘻地,没有将他们的催促当一回事。当然热恋的人大半都是不着急结婚的,因此亲朋好友们也没有往心里去。
只有晏华自己知道,他开始对自己不满意了。
甚至,还有一些古怪的怀疑。
从洛杉矶回来之后的某天晚上,她听见他的喘息声就在自己耳边,末了却微微怅然地叹了口气。黑暗中,他低声凑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是一直都不喜欢……还是不喜欢跟我……嗯?”
晏华没有答话。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看着窗帘中间的一道缝隙。外面草坪边上铺着零零星星的照明灯,那昏暗的橙黄色灯光顺着窗帘缝洒进来,落在松软厚重的灰色地毯上,仿佛黑夜中的一道阳光,能够暂时借给她一点温暖和勇气。
幸好陈国齐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就这样躺着,一直听见他在旁边发出微微的鼾声。
等他睡熟之后,她又静静地坐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跳下床,走出卧室,蹑手蹑脚地点燃起居室里的壁炉,裹着一条沙发上的毯子,赤脚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
她确定自己不是同性恋。她对女性没有那种渴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想起那个年轻女人贴近自己时那种无法言喻的温暖和安慰。这跟欲望是两码事,但总让她时不时地想起,如同毒品一样。因为这点原因,她跟陈国齐一起出去吃饭时总是着意避开那些酒吧,生怕再碰见那个会莫名其妙地叫她“克里斯汀娜”的年轻女人。
晏华望着炉火,不知不觉地皱紧了眉头。她很想不通自己身体的反应。面对陈国齐,她明明是喜欢的,跟他亲近时却总是紧张,甚至有极其强烈的戒备,睡在他身边也不甚安稳。偏偏他又喜欢将空调开得很冷,她越发容易在半夜惊醒。
她反而喜欢他家这个小小的壁炉。暖烘烘的,异常明亮,仿佛可以将她浑身的冰冷生硬都驱散似的,让她非常安心。
她将壁炉里的火点旺。火苗微微跳动着,她看了看时间,发现才刚刚半夜三点。晏华百无聊赖,便伸手从壁炉顶上拿过一匣长火柴,点燃了一根,看着那火苗沿着细细的木条蔓延过来。火苗快要到她细长的指尖时,她才将那根火柴丢进火炉中。她就是不想睡,害怕再做那两个噩梦。
但是这么一根一根火柴地划过去,她终于渐渐瞌睡起来。或许是在暖烘烘的炉火前特别容易入睡,晏华靠在旁边的沙发和软垫上,渐渐不由自主地坠入梦乡。
她又梦见了那个光线暗淡的地方。不知道应该朝哪边逃,又不敢哭泣,只能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那个人影。人影缓缓地朝她靠近,她能感觉到对方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仿佛看着利爪下的一个猎物。她感到恐惧又恶心,还有强烈的孤独感——没有人来救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逼近……
晏华浑身一激灵,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沉重地呼吸了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握成了拳头,双手双脚都呈现出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状态,死死地蜷缩起来,护在胸前。
她屏住呼吸等了好一会儿,肌肉才渐渐松弛下来。但心中还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忍不住冲到厨房里,将凉水一捧一捧地浇到脸上。她开水龙头的声音惊醒了陈国齐,她听见他窸窸窣窣地起身,烦躁地隔着门问道:“你怎么了?”
晏华强制自己镇定下来,用自己此刻最平静的声调回复了一句:“没事。”
她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但是陈国齐没有理会,又自顾自地去睡了,甚至都没有打开门朝她看一看。晏华独自站在水龙头旁边,微微发抖。
她不敢再去睡觉。
她站在那洗手盆旁边做了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明天她得去看看心理医生。
她总得知道自己到底在恐惧着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有那么一点未来的希望,不能再任由这种恐惧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