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在旧金山开餐馆,算算也已经有十来年了。
这些年来,中餐受人欢迎,她家的餐馆也渐渐在唐人街站稳了脚跟。每日里一拨接一拨的外国人找上门来,绕着舌头点宫保鸡丁和饺子,兴致勃勃地捏开签语饼看签文,日子倒也不能说不精彩不热闹。可是蓦然回首时,总让人觉得心惊肉跳——仿佛什么都经过见过,又仿佛所有日子都过得不够真切似的,十多年的所有经过好像只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数层淡漠的影子,根本说不准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活过。
然而除了记忆之外,其它细节却确确实实都在随时间流逝着。
比方说,两天后就是她三十岁的生日。
晏华站在中式糕饼店门前,惘然望着唐人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和稀疏细雨。旧金山初冬的雨下得很随性,可能片刻就结束,也可能延续一整天。满街的外国女人晃着巨大的臀部,嘻嘻哈哈地招摇过市,初冬的天气里仍然只穿了一条吊带裙,顶多罩上一件单薄的外套,浑然没有怕冷着凉这么个说法。她们体格壮健,不把这么平常的雨放在眼里,就是没有带伞的人也只管大步地走着,活得蓬勃而旺盛,精神头十足,将站在街角的晏华越发衬托得单薄瘦弱。
就因为这股精神劲儿,晏华觉得自己跟那些美国人无论如何也混不到一起去。
她的长相是纯东方化的。白皙的皮肤,五官纤细素淡,只有嘴唇的颜色略略偏深,如同欧洲人钟爱的中国模特儿,细眉细眼配上朱红色的嘴唇,引人遐想却又极尽矜持。只是因为常年在油腻腻的中餐馆里帮忙,整个人从神情到姿态都透着一股疲乏,看上去就不那么起眼了。
她今天中途从餐馆里出来,是特意来取之前订的一些糕点。这些糕点是专为她生日订的,也不知道算是什么——就勉强算是生日点心吧。本来她家里人也问过她想要什么口味的生日蛋糕,可是晏华想不出来,只是木木地说,都可以,都喜欢。他们也习惯了她的脾气,考虑到她平日也不怎么爱吃甜食,就照着晏华祖母的喜好订了几样中式糕点来代替。这样的安排颇有些不伦不类,似乎想要遵守庆祝生日的惯例,却又不甚习惯似的,别扭而傲慢,还不如不准备的好。晏华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顺从地将取糕点的差事应承了下来,于是就变成自己拎着自己的生日糕点回家。
雨越下越大。她掏出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发现出来已经快一个小时了,餐馆里却还没有打过电话,看来今天尽可以偷闲休息一会儿。
不过说是休息,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只能站在这里发呆。可就算是这样,也比回到中餐馆里要好。
她并不是很依恋自己的家。十多年了,那个中餐馆在她心中却似乎从来不能被称之为“家”。哪怕她人在那里,也总是有种没有归宿的感觉,甚至比别处更甚。所以只要有机会,她总是喜欢出来逛逛,哪怕只是在唐人街上走走也好。偏偏餐馆里事情特别忙碌,常常是从早忙到晚,简直连外面的天气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是在十一岁时跟着父母来到旧金山的。她父亲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厨子,结婚后靠开餐馆发家。只可惜晏华的父亲做菜虽然有几分本事,性格却太过迂腐,很有几分不听人劝的傲气,哪怕再重要的客人来了,一不顺心照样撂了挑子就走;她母亲虽然还算谨慎,却太过琐碎,从来只关注眼前的片刻安稳。刚开始的红火过后,他们的餐馆就被人排挤,渐渐的做不下去。晏华十岁时,她母亲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店里吃饭,因为琐事跟别人斗殴,引得餐馆也被牵连。她父母平时没有打点关系,到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肯帮忙,于是被迫停业整顿。幸亏晏华有个姑婆在美国,一直希望他们过来跟自己一起生活,于是晏华的父亲一气之下申请了签证,拖家带口地跟到美国来。
开始时也想稳妥些,先找个厨师的工作干着,然后再想下一步的路。但是找来找去没有很合适的,她父亲只能咬咬牙,拿出所有积蓄来开了这家中餐馆。
不知道是晏华父亲厨艺确实了得,还是被逼入绝境之后总算开始痛定思痛,总之他们开始振作起来,一家人终于慢慢地在这个异国他乡站稳了脚跟。
想起来,那已经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
对于自己初来美国那几年的印象,晏华已经非常模糊,只依稀记得那时候她们一家人借住在姑婆家里,她父母亲为了绿卡和开餐馆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才十一岁的她只能按照自己希奇的理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兴奋自然是兴奋的,只是虽然年纪还小,却也懵懵懂懂地明白这不是在自己的地方,兴奋中便夹杂着一丝浓重的戒备和恐惧。这种戒备和恐惧到现在也没有远离她,只是随着日子流逝,渐渐洇开来成为一种阴影似的背景色。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最津津乐道自己的自由。可是每个移民过来的少数族裔背后,几乎都有这样淡淡的背景:印度人是他们的咖喱和面饼,拉丁人是模特儿和俊男美女,中国人则是中餐和隐忍勤奋。这些颜色凝固在他们的心里,拘束着他们的行为,仿佛在无形中划分出一个地盘来似的,各自谨守着自己的分寸和习惯,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心虚和不安。
在美国安顿下来之后,她被送去上过一年多的语言学校。十三岁时转入附近的中学,稀里糊涂地念了几年书。晏华恍惚记得,那时候自己的成绩不是很好,父母常常被接二连三地请到学校里去,某一次父亲在盛怒之下甚至还动手打了她,在她耳朵偏上的位置留下一道小小的伤疤。但那时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打,她竟然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之后的情况似乎更加不堪。她曾经在餐馆的储藏间中找到过自己中学时的成绩单,上面最好的成绩也是C等。晏华简直有些想不通自己当年是怎么毕业的。某一次她母亲说漏嘴,告诉晏华当年校方还曾经建议让他们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晏华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多少有些震惊:她还真不记得自己当年曾经闹到了看心理医生的地步。
中学毕业后,因为成绩太差,申请不到任何大学。勉强毕业之后又晃荡了两三年,就开始在自家的餐馆里帮忙。她父母也常常说,出去没有什么好的,在家里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总好过在外面吃苦受罪。再说餐馆生意还不错,为什么要出去?用她父亲的话来说,省得出去跟那些美国人学了些邪门歪道的习气。
她原本以为,在家里帮忙至少比在其他地方要好些。可是时间久了她却发现,原来连这边她也有问题。
她出国的时候毕竟年纪太小,又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几年西方教育,家乡的许多事情对她而言都已经相当模糊。然而来中餐馆的华裔却将故乡的一切都记得很牢。她只能看着他们说笑,却根本无法融入他们的谈话中。
记不真切的东西,就不足以笼络住一个人的灵魂。晏华的世界就这么分成了中西两半,两边都不对,都跟她格格不入。至今她还觉得,自己的记忆中似乎有大片大片的空白,不能拼命去想,一想脑袋就闷闷地发痛。
这种古怪的疑似失忆的感受,她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包括父母。平时似乎也无关紧要,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就觉得自己和世界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屏障的那边是整个世界,这一边却只有她一个人,徒劳地看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自己却无孔可入,只能继续麻木地活着,眼看五光十色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压成一张单调的薄片。
她只管在糕饼店外这么站着,雨却已经越下越大。晏华渐渐开始担心起来,犹豫着是不是要冒雨跑回去——马上就要五点了,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正是中餐馆里每天最忙碌的时候。
她正在举棋不定地思索着,忽然有几个嬉皮士走过来站在她附近。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不小的乐器盒和装备,精神却很亢奋,彼此之间不断地高声说笑,身上有股微微甜腻的气味,显然是刚刚吸食过大麻之类的玩意儿。
晏华看着这些人,心里有些害怕,却又只能僵硬地站着。
人家起初倒是没有理会晏华,只是她太过紧张,终于引起了一个年轻嬉皮士的注意。对方开始一再向她打量,并恶作剧般地尖声吹着口哨。晏华见他不断朝自己看过来,心里一慌,索性提着糕饼盒子冲进了雨里。
那样冰冷的雨,激得她浑身一颤,反而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的距离近了一点点似的。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径直朝街对面跑去。正埋头走着,忽然跟一个年轻女人擦肩而过。阴霾的天空和雨幕中,那个年轻女人抬起头来,对着晏华粲然一笑。
她大约比晏华年轻一两岁,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人长得有些瘦小,却非常漂亮,肆无忌惮地在下唇上打了洞,嵌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环,满手臂都是纹身,左臂上还有个中文的“爱”字,偏偏还纹成了墨绿色,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幸亏她长得五官清秀,这么一打扮仍然好看,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她的黑色皮背心和装束都跟那几个嬉皮士一模一样,神情却是清醒而愉悦的,眼神中甚至还透出一种单纯的快乐。
彼此经过的时候,两人忍不住互相打量了一眼。不知为何,那年轻女人眼中愉悦的神情竟然令晏华觉得异常熟悉。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略微愣了愣神就继续低头走过;那年轻女人却就此站住脚步,下意识地叫出一个名字。
窸窸窣窣的雨幕中,晏华没听清楚对方叫的具体是什么。她本能地回过头,那年轻女子却似乎又有些不确定,冲她笑笑就转身走开了。
本该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却有什么地方令晏华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走到街对面之后,她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朝刚刚站过的地方看去,只见那年轻女人已经跟几个嬉皮士会合,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成一团。晏华看着这个场景,心里突然无端端地生出一种异常熟稔的感觉。
——仿佛她自己也曾经那样疯玩疯笑过。
这念头猝不及防地在她脑海中形成,却犹如一个隐秘的拉绳,触动了她脑海中某一部分回忆。只是她还来不及看清楚那回忆究竟是什么,它就又已经消散了。晏华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过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她本能地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却没有想到,这件看似平常的小事在她的人生中预示着怎样一场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