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伊始都自春而开,年节便成了各家尤其重视的节日。自大雪降下,翁府里就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年节的活动,祭祀祖宗是年节前最重大的事件,连京里本家都来了人,翁同和招呼着忙里忙外,内院的事也忙得沙氏没有一天得闲。
五娘作为庶女,往年是没有机会参与祭祖的。今年却因为四娘的出阁和翁同和膝下空虚,被族中长辈钦点,有幸第一次作为翁家后人被记入族谱,正式入了宗谱。
贵族家的规矩,记入族谱的嫡子女或是得宠的庶子女才会有正式的名字,而五娘显然两者都不是。
为了五娘的闺名,翁同和很是伤了番脑筋。族中规矩,非嫡子女不得入宗,而翁同和这一支到了五娘这辈,女子名字中均带了“春”字,而五娘作为庶女入宗,名字中是否能带“春”,则让族中爆发了一番大讨论,最后由京城本家的人拍板决定,定了“晚春”二字。
五娘得知消息时,正在翁氏枫林院的小厢房内核对年节礼单。这本是由大娘和四娘负责的,目的是让她们了解各家往来的情况,礼轻礼重均能看出各家的交情,拟好后交由沙氏再根据情况作出调整,也是女子学习管家的一个途径。
雀舌进去的时候,陶妈妈正尖利着嗓音训斥五娘:“姑娘别瞧着这礼单简单,一丝半点也是错不得的。这是往年各府送礼的份例,姑娘得先看明白了,各府里这一年有些什么变化,谁家娶了媳妇,谁家添了人口,谁家有人入仕,又或者哪家外调了,落魄了,都得心里有数。虽说内院不理外宅事务,爷们另有年礼往来,但这后院的风向却也不能随错了半点儿!”
五娘笑盈盈地坐在正中处理事务的太师椅上,陶妈妈说完一句,她便谦逊地点头:“妈妈说的是!”手中握着的紫管狼毫半点不停歇地在礼单上写写划划。
徐妈妈站在她身后,眼皮也不抬,却将她写的东西一一收入眼底。秦府、赵府今年一家娶媳妇一家嫁女,她在去年的礼单上各加了一对翡翠玉如意,一副花开富贵的白玉绣屏;钱家大爷春上纳妾,钱家老太爷腊月里没有熬过酷寒过世,她加了一对白玉钏并两匹容华娘娘赏下来的雪白月华锦;顾家旧年礼单上她却划去了最为贵重的南海珊瑚树和东珠,添上了上等绣品五副……
如此这般种种,竟是各家都没有漏下,沙氏娘家远房表哥的小妾新添了个女儿,她也记得添上一对长命锁并“福禄寿”三色金银馃子无数。
等到陶妈妈说得口干,绿雪也不知换过了几盏热茶,五娘终于将礼单拟好,轻吹口气待墨迹风干,才抬头笑道:“妈妈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我身处内宅,对各家情况了解有限,从来也未拟过礼单,如今实在是心里彷徨无助。不过旧年的份例还在,我纵是不懂得添减,照着做个单子也是成的,只是劳动妈妈辛苦解说半天。”
绿雪刚换好一盏新茶递给陶妈妈,闻言笑道:“幸得昨儿个太太赏下几两新茶,听说还是极其少见的庐山云雾,姑娘还没舍得喝呢,倒是妈妈先有了口福。”
陶妈妈一口茶刚喝到嘴里,顿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地上立时裂个缝隙好钻进去遮遮羞。
雀舌忍了笑过去先给五娘行礼,又给陶妈妈徐妈妈行过礼,才道:“太太吩咐奴婢过来传个话,说是姑娘的闺名定下了,族中长辈都在宗祠里等着姑娘过去祭祖,正式记入族谱。”
五娘答应一声,取了礼单起身进了枫林院的内室。沙氏自是不在屋内,五娘转过楠木镶琉璃的屏风,将礼单规规矩矩摆在沙氏罗汉床的床前柜上,向屋里伺候的秋菊交代过,才带了人出了枫林院。
“姑娘,陶妈妈一直看着你呢。”走出很远,雀舌回头还能看见陶妈妈站在廊檐下看过来的身影。
绿雪抿唇一笑,“以后还有得她看的呢。”自己姑娘能耐如何,她们是看得最清楚的,如今也差不多到了该表现的时候了。这些以前低看了她们的人,以后只怕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五娘抬脚迈过外院的粉垣,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得意忘形往往乐极生悲,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二人一凛,低声应了声“是”,垂首敛目跟在她身后进了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宗祠。
左右两侧十来张太师椅上均坐了人,看样子都是族中长辈,翁同和坐在左手末座,见五娘进来,便起身为她一一介绍。
五娘垂目敛目,随在翁同和身后一一行礼,然后在神祖牌位前跪下,由族长宣读族谱及规矩,而后将写着五娘闺名的庚帖郑重递交给翁同和,肃穆道:“从今后翁氏族人中又添新血,祖先庇佑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转头看向五娘,神色严厉地道:“入了族谱,一切当以宗族利益为重,思为善以福,谱敦族之谊,正吾身之行,秉尊卑长幼之序,以仁让为先,修己身之德。若有不道、乱宗、绝义、犯礼、辱祖者,必逐出家谱,望尔切记勿犯。”①注
五娘深深地拜下身去,诚心道:“翁氏五女晚春谨遵族长教训,必不犯过。如有己过,甘受族规惩处。”连续三拜,磕头作响,族长递过清香三柱,五娘肃穆恭敬地接过,小心地插进供桌上的镂雕青铜三足香炉中,再退回去三拜磕头,才终于礼成。
族长亲自将她扶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贤侄女娴雅贞静,知礼守节,足见同和你家教严谨,教女有方。”
翁同和躬身谦逊,五娘红了脸略退后一步,谨守晚辈之礼,面对一屋子的男性长辈,始终半低垂着头,目不斜视,进退间落落大方,半点儿也不错了礼数。
一干长辈看得暗暗点头,其中一个身着深蓝色素面锦缎袍子的中年男子更是一直探究地看着她,似是想看穿她的性情般。
五娘知他是京里本家来的,看着近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宜,面色白皙不显老,留了一缕修剪整齐的须髯,目光深沉,看着颇为精明精干,全然不似翁同和的儒雅斯文。
毕竟是女子,族中长辈略勉励几句,便让她先回内宅。五娘先去了枫林院,内室竟只有沙氏在,连陶妈妈徐妈妈都没了影子。
五娘心里奇怪,却没有多问,只垂首站在罗汉床下。
沙氏已看过她拟的年礼单子,免不了再做些添减,待她停了笔,五娘上前将庚帖递与沙氏,低声回了闺名。
沙氏沉吟片刻,终是没将心里的意思说出来,只略冷淡地道:“既是族老们定的,便用着吧。只如今毕竟是入了族谱的,身份不同,往后更要警醒自身,修养己德才是。”
五娘自是躬身应“是”。
沙氏又嘱咐了几句,便露出了疲倦之色,五娘伺候着躺下了,待她睡熟后才起身出门,低声吩咐门口的丫头小心看着,看了彭姨娘的小院一眼,转身回了晚春阁。
①注:参考百度《刘氏家谱、族规、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