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黑得早,又有大雪堵路,出了秦府不过片刻工夫,三丈开外的路面竟已看得不甚清楚了。路上已无行人,沿街的铺面人家均早早地下了门,窝在家里围着火盆取乐去了。
车夫勉强行了半里路,便停了车,向五娘报了一声,取了书着“翁府”大字的灯笼挂上,将车辕上的积雪铲掉,才又小心翼翼地上路。
五娘怀里抱着手炉,身上搭着湖蓝色的滑丝薄被靠在铺了软垫的车厢内,想起筠姐儿看见她身边跟着两个婆子时的错愕,扯着唇角笑了。
二娘三娘的倒来真是让沙氏升起了危机感,不顾府里的规矩竟往她身边安排了两个婆子,虽然只是让她带着出门,但武昌府的女眷圈子里又能有什么秘密?这种公开的亮相无疑是对她的一种承认。
雪似乎下的越大了,落在平顶的马车上,“簌簌”地响,听得久了竟生出几分倦意。五娘索性闭了眼假寐养神,绿雪替她将滑落的薄被盖好,与雀舌偎在一起,也闭了眼休息。
寂静的街面上便只听得马车碾过积雪时的声响,轻轻细细,在雪落声里分外清晰,声声入耳。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街道上远远传来马蹄声,不过眨眼间就响在了耳边,随后远去,清脆而有节奏的踏响几乎能让人想象到积雪被踩塌溅起的情形。
车夫紧紧约束着拉车的马,不让它们受到惊扰导致马车颠簸,惊吓了车内的娇客。
五娘随着车厢的摇摆晃动着身体,心思又落到筠姐儿身上。虽然筠姐儿与秦勉之看起来感情甚好,但她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些什么事要发生,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更不要说如何向筠姐儿说起了。
马蹄声却又响了,似乎是马上骑士又回头了。
车夫似乎也很惊讶,本就缓慢的速度几乎停了下来,就听得外面一口清脆爽利的京话问道:“请问是翁同和老爷家的车吗?”
“正是。”车夫回道,“不知阁下拦住翁府的车是要做什么?”
那声音不答,却反笑道:“敢问车里的是翁府的哪位?”
这次车夫似乎是犹豫了,半晌没有出声,那人也不催他,一时间只听得大雪落下时的声响,偶尔马匹打个响鼻,似划破寂静的闪电。
五娘早已听见车外的问话,见绿雪看过来,便轻轻点了点头。
绿雪掀了半边帘子探出头去,道:“车里是翁府女眷,不方便与外人见面。公子雪夜拦车,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一个清冷略低的嗓音随即响起:“可是翁家五娘吗?”
明明是寒雪盖地,寒风从帘子处灌进车厢,扑灭了火盆,冷得人只打颤,五娘却只觉得眼前掠过一抹绿色,满眼春光浮动,撩动得心里柔柔地软,出口的话轻快地如枝间跳动的黄鹂:“外面的可是……齐家二爷么?”
齐攸提着的心放下,唇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驭马到了车前,回道:“正是齐某。”
他说话一如既往的简短有力,也没有更多的寒暄,却意外地让五娘觉得安心,隔着车帘子问道:“二爷是自京城来的吗?必是有急事处理吧。”
此时车辆已重新启动,齐攸骑在马上与马车并行,清冷的声音夹在马蹄的轻响与雪落声里,带出几分别样的柔软:“也没什么要紧事。”说完又是沉默。
五娘心里却逐渐忐忑,心跳加速,渐渐地竟似与车顶落雪合拍了。车里火盆被雀舌与绿雪重新点燃,热气蒸腾,闷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忍了又忍,五娘终于还是掀了车窗帘子。
大雪茫茫,暮色深沉,那抹如寒露修竹的身影裹在乌云豹的大氅里,笔直骑坐在马背上,仿佛永不会弯折倒下般。转头看过来时,露出大氅里面的玄色长袍,襟前一抹雪白在灯笼光下异常刺眼,借着车前的灯笼,五娘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一朵白纱制的绢花。
他是在为妻守丧。直觉地,五娘看向他的眼,依旧清俊的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那双眼却一如记忆中的深黑幽远,如暗黑的潭水,掩藏了所有的波纹与涌动。五娘想起这人的遭遇,竟觉得有浓重的悲伤涌上来。
那人却伸过手来,替她拉上车帘,低沉的嗓音里带了丝疲惫:“仔细冻着了。”
“雪天路滑,夜路更是难行,二爷有事请先行吧。”五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以掩饰那快得离谱的心跳。
未料到竟会在这雪夜里与他相遇,未料到他竟会拦住马车询问。这样的邂逅,这样一路同行的默然无语,是她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而此时,她心里竟诡异地浮现出“缘分”二字,脸颊火辣辣地烧热。
车外再次响起齐攸的声音,却是对随身小厮吩咐道:“章草,你先行一步到秦府上说一声,我送五姑娘回府后即刻就到。”
那叫章草的小厮答应了一声,随即就听到马蹄声飞快地远去。
五娘未料到他会做如此安排,愣了一愣,心跳却愈发的快了。眉目转顾间却看到两个丫头都是一脸促狭的瞅着自己,忍不住越发羞赧,却又舍不得再让车外的人离去,只得努力摆出端正的姿态,隔着窗帘与齐攸说话。
“这样的大雪可是头一次见,京城里可有下雪?”
齐攸顿了顿,才回道:“每年入了十月,京城里便雨雪陆续,比武昌府里大得多。”
“真的吗?好想看看啊。”五娘眯了眼想象那场景。前世她亦是南方人,虽曾在电视新闻里看过大雪和冰雕,到底没有亲眼见过,难免存了些遗憾。
齐攸几乎没有思考就回道:“留待日后……”话出口,却又顿住了。留待日后怎样,这一刻他竟然不知该如何说了。
五娘好奇地问道:“留待日后怎样?”
“留待日后……总有机会见到的。”说完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齐攸转头看向车窗。厚重的车帘完全遮挡了车里的人,连影子都透不出来,他却似乎看到了那张精致小脸上的期待。
心里涌上一股五娘自己都说不出来的失落感,她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他看不到,才张嘴回道:“是啊,总有机会的。”
说话间,马车已停了下来,车外的马蹄声也消失了。
齐攸看了看眼前的翁府,巍峨的大门口门房已迎了出来,两个妈妈撑着大伞等在门口,那副小心翼翼的恭敬让他挑了挑眉。
看样子,昔日的小丫头在翁府里似乎有了些变化。当日那个辗转反侧六神无主的孩子似乎长大了不少。
凝眸回想间,马车车帘掀开,五娘裹着粉红色披风的身影已映入他眼帘。
长高了些,宽大厚重的披风中纤长的身段越加的亭亭玉立,望过来的小脸眉目仍是那般地精致如画,却又好像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多谢二爷相护。”下了车,五娘对着马背上的人行礼。是谢他今日的护送,也是谢他往日的帮助。
齐攸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是一贯的冷清,“五姑娘多礼了,齐某还有事在身,他日再叙。”说完也不待五娘回话,扯过马头转身飞驰而去。
翁府前,大雪里,五娘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风雪吞没,直到连马蹄声也听不见,才转身入了府门。
身后跟着的四个婆子互相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交换各自眼中的猜测,五娘的话已丢了过来:“各位妈妈都是府里的老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规矩应是不用重头学了。”
四人一惊,转头看去,那抹粉红色的身影在大雪飞卷中已消失在转角处,那个叫绿雪的丫头站着等她们,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心里发毛。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四人心里嘀咕,却是不敢再露出半分意思来,急急地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