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二娘三娘便启程回京,毕竟已是嫁出去的女儿,出门回娘家都有规矩,只是同行的多了乔姨娘。
翁同和本是不同意妾室出行,奈何二娘一意孤行,说自己思念生母夜不能寐,时时梦见乔姨娘出了意外心里不安,说到动情处泪盈满眶,凄楚可怜之至。
三娘则闹着要让人传话回京里,说是自己姐妹二人过于思念母亲,实在不忍骨肉分离,决意自此留住翁府,请世子爷勿要挂念等等。
翁同和被二人闹得心力交瘁,便也顾不得沙氏的反对,允了乔姨娘入京。
临行前二娘又去了趟晚春阁,似乎想说服五娘,但五娘不比乔姨娘,纵然她们想闹也拿不出立场,再加上五娘一直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暧昧态度,二娘也只好悻悻地离去。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天气渐已寒重,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府里后花园的各色花草便都已凋零,只留下几株耐寒的冬青树还顽强地伸展着枝叶。
五娘缩着脖子进屋,雀舌赶紧为她解下大氅,松萝递过来在火盆上烤得温热的帕子来替她擦拭发丝额头的寒气,绿雪进屋先在火盆上烘了烘手,起身去倒热茶。
“怎么就冻成这样了呢?”松萝用帕子捂了捂五娘冻得红通通的脸颊,又去擦垂落的发丝,“看这天气,是要下雪了吧?”
五娘直接将冰块似的双手贴上她的棉袄,腋窝下的布料有些硬得扎手,好在极其温暖,她吐出一口气,舒服地叹道:“怕是夜里就会落雪。”想到一事,转头看向正在清理大氅的雀舌,“晚上你们都搬到这边来睡吧,把软榻打开,再铺上褥子,比你们那没有火盆的屋要暖和得多了。”
绿雪递了茶过来,笑道:“姑娘放心吧,前几日徐妈妈特意送了三十斤柴炭过来,说是给奴婢几个用的。奴婢自打进府,还从来没得过这样儿的好呢。今年这个冬天可是奴婢过得最舒服的冬天了。”
雀舌松萝也都笑着附和,说大夫人也不知是发了哪门子的善心,连晚春阁的丫头也想着了。
五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二娘三娘闹腾得厉害,沙氏似是一夕间发现了她这个庶女的重要,每天的请安问好硬是往后延了一个时辰,遇上下雨或是天冷,还会着人来传话让不要过去了。三天两头的吩咐厨房做些补品送过来,还未到年关,冬衣和首饰便都已送了过来。
自然地,连屋里的丫头也都跟着得了好了。
见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五娘也暖过来了,便示意几个丫头先用膳,自己随意歪在软榻上抽了本书看。
绿雪到底精细,又去取了床锦被搭在她身上,探头一瞥见是易安居士的《漱玉词》,便嗔笑道:“看什么书不好,偏偏看易安居士,好好的世家小姐,哪来那么多的感慨?”
五娘看易安居士,一是前生的偏好,二来则是府中书籍多艰涩隐喻,她难以看得明白,只易安写词善用白描手法,语言清丽典雅,有情致,她读来也不算太难理解。只是这话却不能对绿雪言明,便只笑道:“这哪里是个丫头?分明是管家的奶奶,明儿个我连出门都得像绿雪奶奶请示了。”
雀舌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含着的一口汤全喷在了抬起的衣袖上,一桌饭菜幸免于难。
绿雪绷着脸刚要说话,松萝却“啊”了一声,跳起身道:“险些儿忘了,半晌午的时候秦府传了口信过来,说是秦二奶奶邀姑娘明日过府赏梅。”
五娘愣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秦二奶奶就是赵诗筠,想着筠姐儿自嫁入秦府后自己还从未去探过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儿怎样,与秦勉之相处得如何,那两个妾室是否消停。
她心里计较着,随口便问道:“只邀了我未邀其他女眷吗?”
翁府女眷只有沙氏与五娘,这话便是问是否有邀请沙氏一同过府了。
松萝张口就回道:“奴婢也问了,那人说二奶奶只请了姑娘,夫人那边有秦大夫人另行邀约,已另外备了请帖送至门房了。”
“嗯。”五娘答应了一声,心里记挂筠姐儿,又看了两页书,突然有些恹恹,便搁了书,也不要三人伺候,自己起身歪到床上去睡了。
绿雪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她出了何事,只好三两下用毕完饭,轻手轻脚地收拾干净,在火盆里添了炭,小心拢好,自去梳洗歇息了。
翌日晨起,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整个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冬青树上堆着厚厚的雪垛,压得枝叶颤颤,远看去仿佛站立着一堆小矮人,透出些憨厚可爱。
五娘起身时,屋里并没有人,安静得诡异。炭火已经熄了,只剩下些余温,雪光穿过窗纱透进屋内,散发着冷莹莹的光。
她也不叫人,披了斗篷掀开帘子,耀眼的白光扑进眼帘,她眨了眨眼,等待双眼适应突来的强光,耳边便响起一阵欢呼声,随后是绿雪的惊呼声:“姑娘起来了。”
五娘睁开眼,就见绿雪一边拍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走了过来,冻得通红的脸上却挂着欢畅的笑,“是奴婢们吵醒姑娘了吗?怎么也不叫人伺候?”
稍远些的廊檐下站着几个粗使婆子,一边清扫着积雪,一边笑呵呵地看着院子空地上玩得开心的一伙人。
雀舌松萝并几个外院洒扫的丫头裹着厚厚的棉袄正在堆雪人,说是堆雪人,却又你丢我一捧雪球,我扔你一团雪球,玩得不亦乐乎,冻得红通通好似红萝卜的手在白雪的映衬下甚是显眼。
“倒没怎么吵到我。”五娘看看绿雪同样艳红得好似要滴血的双手,挑眉道:“怎么不备几个手炉?”一边说着一边叫了一个婆子进屋重新生了火盆,又让准备手炉。
绿雪就着还有余温的炭火烘暖了手,过来伺候五娘梳洗,一边笑道:“武昌府好些年不下雪了。昨儿个说着下雪还只当是笑话呢,不想今天倒果真是一场大雪。”
婆子升着火也笑着附和道:“是呢,老奴怕是有十来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雪了,往年冬天虽也冷,不过是落两场冰粒儿,像今儿这大雪真是没见过呢。也难怪姑娘们玩得忘形了,就是老婆子,要不是身体实在不行,也想去那雪地里扑腾两下呢。”
绿雪抿着唇弯眉笑眼地看过去,一副十分赞同的样子。
五娘莞尔一笑,“我何曾说不让你们玩儿了?只是备个手炉也省得冻伤了。”
“冻伤了也乐意!”帘子一掀,雀舌欢笑雀跃地进来,兴奋地大叫:“还是秦二奶奶算得准,这下雪的日子赏梅,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你又知道了?”五娘斜睨她,见她发丝上缀满雪花,屋内暖热,顿时化了水,沾湿了头脸,便赶她先去收拾,等到收拾妥当,五娘便去了枫林院向沙氏请安,并说明去秦府赴宴之事。
枫林院中的枫叶早已落尽,其他的花草也早已枯萎,如今被这积雪覆盖,白惨惨的一片,纵然丫头婆子不住的清扫,奈何人力终不可胜天,积雪仍是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满目萧瑟沧桑之感。
沙氏自是早已知悉秦府之宴,温言叮嘱了几句,派了徐妈妈阮妈妈随行,伺候五姑娘去秦府赴宴。
五娘带了绿雪雀舌出门,与两个妈妈一起坐了两部马车,出了府门,才发现行进极慢,路上积雪虽已被扫过,但漫天大雪一直未停,不过片刻工夫便有积了一层,车夫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滑,等到了秦府,早已近午时了。
筠姐儿带着贴身的丫头早已等在二门口了。
五娘下得车来,看着丫头撑起的大伞下,那个站在雪地里的女人,一身大红底绣牡丹花的长袄,裹着银狐轻裘披风,松松挽起的发髻上只缀了朵红绒堆纱的绢花,面容恬静,双眼沉静如水,对上她的目光时,唇角翘起,笑容瞬间便消融了积雪。
聪慧率性的筠姐儿,不过是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已彻底死去了。如今站在那里的,是秦家嫡子秦勉之的妻,是规规矩矩不容半点差错的秦二奶奶。
五娘用尽所有的情感回过去一个笑,却只觉得眼眸湿润,同样的,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闪烁的泪花儿,映着漫天积雪,闪烁灿亮,却最终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