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氏丢了这么一句惊起满池春水的话后,却不再做任何解释,只懒懒地靠在了罗汉床上,望了望半开的窗子,露出了倦容,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是要歇息的意思了。
二娘三娘有心再问,却也知必得不到回答,便讪讪地起身,与五娘一起出了枫林院,彭姨娘留下与丫头婆子们一起伺候沙氏歇下。
五娘心知彭姨娘心中惊慌,却不能出言安慰,只在起身离开时用力抓了抓她的手,示意她莫要惊乱,也不知彭姨娘领会了她的意思没有。
彭姨娘虽是个老实人,心里没甚主意,一门心思仰仗的只有丈夫和女儿,女儿抓她的手,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对于沙氏没有因为二娘三娘的挑拨而责怪五娘与自己,她已是很感激开心了,一路伺候沙氏手脚都放得极轻,倒比平时更来得尽心些。
沙氏倒确实有些累了,心里又有事,梳洗过歪到床上,就示意她下去歇息,只留了陶妈妈守夜说话。
彭姨娘出了枫林院,深秋的夜空高远空旷,一弯柳眉新月远远的挂在天边,清凌凌的冷光照得心里也凉凉的。她吸口气,已有了初冬寒气的空气被吸进身体里,犹如喝了一口冰水,瞬间让她打了个寒颤。
对门小院的窗子里依然透着光,偶尔有一两声压抑的抽泣声传出来,不知是碧螺的还是其他丫头的。
绣橼已进屋点燃了灯火,彭姨娘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叫了绣橼,去了晚春阁。
五娘梳洗已毕,只穿了一身白色茧绸中衣,披散着一头及腰的青丝,靠在床头看书。绿雪靠在软榻上打盹,见人进来,一个激灵起身,伺候着彭姨娘在床边坐了,见彭姨娘与绣橼发丝肩头都沾了些寒露,又取了五娘日常穿的云锦斗篷给彭姨娘披上,才拉了绣橼去西厢房取暖。
彭姨娘细细打量了五娘半晌,想起三娘之前说的话,唇角便忍不住地露了一抹笑,抚着五娘的脸颊发丝,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姑娘真是越变越好看了。做娘的生了一双拙眼,竟没看出来呢。”
见她眼角带了一丝红色,一脸自责,五娘哑然失笑,握了她的手拉着她上榻躺了,又移动身子缩进她怀里,才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就算我丑得不堪入目,在娘眼里也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又哪里会看得出变化?”
自五娘出了襁褓之后,彭姨娘就再没有与女儿这么亲近过,一时间心情激动,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脸上却笑得眉眼都看不见,用力揽进了怀里的女儿,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的五娘本就是最漂亮最好看的,心地又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好,我的五娘是最好的孩子!”
滚烫的泪水沿着发丝滑落,滴落在五娘后颈,润湿的皮肤渐渐发热,咸湿而黏腻,却有着久违的温暖。
五娘笑着又往彭姨娘怀里拱了拱,也不说话,只静静享受这一刻与生母相拥的亲昵,以后恐怕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沙氏说出那样一句话,必定是心里早就有了计较,想要举家搬去京城了吧,而以目前府里众人的情形来看,祖宅留守的人无疑会是最老实最不受宠且没有依仗的彭姨娘。
叹口气,五娘轻声问道:“娘,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得多些心眼儿,对自己好点儿。”别再这么傻傻的总让人欺负了,这样她去了京里也能稍微安心些。
似是知道她在说什么,彭姨娘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眼泪不停,语气里却带着笑,“傻孩子,只要你好娘就好。娘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只要你好就行了。”
“娘!”五娘觉得自己感动了,心里堵得难受,抱着彭姨娘腰的手臂又紧了紧。
彭姨娘也没再说话,只揽着五娘,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肩背,嘴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拖曳的尾音听着像是在哼催眠曲。
五娘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需要母亲哄着才能入睡的年纪,那么遥远。她没有四岁以前的记忆,重生之后的最初几年彭姨娘对她说不上好,见到了也只是远远地站着,神色恭敬。
她一直以为是彭姨娘畏忌沙氏,为了自己生活安稳连亲生女儿都舍弃,后来与彭姨娘接触得多了,才知道不是这个回事。这个老实巴交的女人是想让她在沙氏身边过上好日子吧,就好像二娘三娘一般,所以半点不敢让自己心里的情绪流露出来。
但五娘终是不得沙氏喜爱。论容貌她不如二娘得人好感,论性子她太过于沉闷,不如三娘巧嘴肆意懂得逢迎讨好沙氏,虽与二人一起养在沙氏身边,待遇上却差了一大截。
彭姨娘看在眼里,难免心疼,再想要去安慰接近孩子时,却已不知该如何亲近了。若不是五娘一点点的示好,彭姨娘又有心缓和,如今这两人怕是仍生分得只能在擦肩而过时互相点个头致个意而已。
好在,五娘给了双方一个机会,重生后的她在了解情况之后,便有意识的对彭姨娘释放出自己的善意,一步一步,慢慢地拉近两个人距离。
还好,这真是个心疼女儿的老实人,或许她不懂得如何去做,但她爱护女儿的心却是无人能及的。
温暖的怀抱里有着淡淡的香味,不媚俗不高雅,只是很温馨的母亲的味道。五娘觉得倦意袭来,脑子里渐渐迷蒙一片,她也不起身,用额头蹭了蹭彭姨娘绵软的胸怀,咕哝了一句:“娘……”
“睡吧。”彭姨娘轻声哄着,拍在她肩背的手改为轻抚,一下一下,给予她足够的存在感和安全感,含着泪的双眼一直看着怀里的五娘,脸上盈满浅淡满足的笑。
屋子里响起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偶尔衣料摩擦时的声响柔柔,带出溢满了疼宠与温馨的浓烈亲情,宛如一幅完美的工笔画。
绿雪静静地看着,原本沉静的双眸渐渐地染上了湿意,一点一点的润泽,直到形成泪珠滚落,她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屏息看着,缺少呼吸的胸膛闷得生疼。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烛火拔得更暗一些,取过屏风略略遮挡,才起身出门,自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