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吃了小半碗米饭,喝了半碗乌鸡汤,就着香脆可口的拌莴笋又用了两个荠菜馄饨,便放下碗,几个丫头过来伺候她起身,就着桌子上的饭菜,各自用了些饭,收拾了桌子,便凑了在锦塌边,一边做女红,一边闲聊消食。
雀舌到底是个坐不住了,聊不多会儿就找了个由头出去了。
绿雪心里惦着事,一条福禄寿的绦子打了半天也打不好。五娘冷眼看着,也不做声,一只云纹蝙蝠荷包绣完,站起身活动肩颈时,绿雪递了杯茶过来,低低地叫了声:“姑娘……”
“怎么?”五娘也不扭捏,平静地转头看她,灯光下眼眸沉沉,如一汪静潭水。
绿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下,心里满满的慌乱与猜测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她想了想,才慎重地答道:“没什么。今儿个活不多,姑娘早点歇息了吧。”
静静地看她一眼,五娘探头看了看窗外。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果然不错,一轮银盘似的满月挂在天边,照的院子里一片盈盈如水。白日里看着蓊蓊郁郁的花树,在这月光下,犹如被披上了一层亮银的纱,朦胧中生出几分婉约,让人心中柔软。
“月色不错呢,正适合出去走走。”回头看着绿雪,五娘笑得诚恳。
绿雪眼皮一跳,这哪还是那个憨傻呆愣的五娘?一双眼睛亮光闪闪,分明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取了半旧的绫红缎子披风给五娘披上,吩咐松萝看家,也不取灯笼,绿雪扶着五娘出了屋子。
迎面而来的风轻软,透着丝丝的凉意。五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身后绿雪的声音带了些紧张:“姑娘,夜里露重,还是回去吧。”
五娘仰头望月,似未听见她的话,半晌后低声叹道:“古诗云: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绿雪你看,月明如洗,真如有流光般呢。”
“奴婢不懂。”也不懂姑娘的心思。绿雪垂着头站得恭敬。
五娘心里叹气,回头看着绿雪那一脸的警惕,展眉一笑,“你很怕我吗?”
绿雪一惊,“不……不怕。”只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便觉得畏惧。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跟着自家姑娘还不如跟着四娘,虽然受骂挨打,但起码知道打过骂过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好过现在心里承受煎熬。
“哦,”五娘眉目间染上几分促狭的笑,“不怕我你离我那么远干嘛?”说着目光还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
绿雪脸顿时红了,来不及想,双脚已自发的往前踏了几步,只走到与五娘一步之隔才停下,却又越发的尴尬,赶紧后退两步。
她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逗的五娘笑个不停,月光下虽看不清她红透的脸色,五娘却清楚地知道她的窘迫与恼怒,伸手挽了她的胳膊,轻笑道:“好了,不闹你了,再闹你该生气了。”
“奴婢不敢。”
看她退后一步,不着痕迹收回自己的手臂,依旧是那副恭敬而得体的姿态,五娘轻轻一笑,目光一闪,透出几分犀利和威严来。
“说说看,有什么不敢的?”
绿雪猛地抬头,满脸愕然,“姑娘……”
五娘的目光越来越冷,衬着清冷的月光,冷静威严的让人不敢直视,“四娘罚跪的事,你早知道了吧?”屋里几个丫头虽没有明确分工,但平时谁负责哪一块,却像是约定俗成般,自然的绿雪就负责了最难应付的沙氏那边。
“姑娘!”绿雪大惊,膝盖蓦地发软,控制不住的软了下去。
五娘冷冷地看着她,像是没有看见她的慌乱与惊慌,声音如月光般冷,“你想看到什么?母亲因此责罚我,还是四娘因此与我势不两立?”
绿雪眼泪流下来,慌乱的摇头,泪水洒落四方,“不,不是这样的,不……”
“还是……你想看我是不是值得你跟随?”五娘的声音冷的没有一点温度,语气没有一点起伏,纯粹单纯的陈述,却让绿雪听得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在这清冷的春夜竟浑身发冷。
“我……我……”
五娘蹲下身,伸手挑高绿雪的下巴,让她的眼睛直直地对上自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觉得我值得吗?”值得你追随,所以你去收拾那帮厨房的人?值得你追随,所以你小心伺候?值得你追随,所以你不怕得罪当家主母和嫡姑娘?值得你追随,所以你把我推到沙氏与四娘跟前,承受她们的刀锋剑影?
五娘眼眸微微敛起,一句话梗在心口,被她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她很想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就是这么个憨傻呆痴的小姑娘,绿雪,她会怎么做?被派到她身边,不是绿雪能决定的,但是否卖主求荣,却是完全由她自己做主的。
会吗?她会出卖她吗?
蹲着的五娘自然是比跪着的绿雪矮了半个头,她就这么半仰着头,静静地等着绿雪的回答,不急不躁,除了缓缓眯起的眼,嘴角甚至勾了一抹笑。
绿雪却渐渐开始发抖,跪着的双腿都开始有些软的跪不住了,那双眼里散发的冰凉与冷漠让她从心里发冷,却不敢移开眼睛。
到这一刻,她才算真正的认识了自己的主子,复杂的情绪堵的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谁能想到呢?只有八岁的孩子,却有着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她笑眯眯地看着你,却将你心里所有的小算盘都看的清清楚楚,等她想要收拾你的时候,她眼睛看到的东西就是她攻击的利剑。
不过才八岁的五娘,有着比大娘元春还强的气势,却比谁都懂得遮掩自己,懂得收了所有的锋芒与锐气,受着所有该受不该受的委屈,只为了让自己安稳的生活在沙氏身边,安稳的在翁府的后院讨一口饭吃。
她憨傻呆愣吗?不,一点也不。她聪明的让人害怕。
绿雪就觉得害怕的不得了,却不得不在五娘放开手指时躬身行礼:“奴婢错了,请姑娘责罚。”
“责罚?”五娘似是愣了下,唇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
绿雪俯下身去,额头磕在冰凉的卵石上,出口的话坚决而不悔:“奴婢不该试探姑娘,是奴婢心生妄想,奴婢明儿个就去太太跟前领罚。”
既然姑娘什么都知道,她那点心思还不如干脆明说了,也省得再承受她的目光。不用面对五娘的目光,绿雪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沉默。
连呼吸都清浅到听不见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