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鹤讲过的那些话……么?
公孙鹤说,当年黄党篡逆之案,除了通灵界人士,魔逻道也参与其中。
公孙鹤说黄党和妖魔勾结,在过去便不是稀奇事儿,如今二者卷土重来,定是预谋向当年李将军的族人寻仇。
一开始,他们把“十二夜雪桃”引起的血腥事件,全都一股脑栽赃给我跟陈叔;现在经历了崖顶之战,他们再一次把罪名转嫁在魔逻道头上。魔逻道和欧阳十七俨然成了叛党死灰复燃的源头,而我跟陈叔阴差阳错地成了帮凶。
奇怪的是,欧阳十七并不在官府的通缉名单里,显然李府不愿意这个名字公之于众,有意掩藏了她的存在。
有两种可能。
第一,通灵界基业犹存,他们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六大家族作对。
第二,他们怕欧阳十七已经知道真相,若把她逼到鱼死网破的境地,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两种可能,也许占其一,也许占其二。
而我跟陈叔,就算破解了“十二夜雪桃”的秘密,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然而人微言轻,没人会相信我们的话。
但我们到底跟欧阳十七有什么关系,公孙鹤不知道,所以他必须抓住我们作为人质,尽量牵制欧阳十七的行动。
也就是陈子晋所说的——诱饵。
公孙鹤是李灿金恩师,是李家上下三代客卿,是李府唯一的代言人,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十二夜雪桃”。而“十二夜雪桃”是李家命门,只要守住其中的秘密,就能保证李家百年平安昌盛。
那一天,黄慷几乎是把“命门”拱手相送,李府虽然也曾费尽心思搜索黄氏后裔,但收到这份意外之喜时,几乎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关键点上,欧阳十七会横空出世、插上致命的一脚。
那绝对是李府上下,至今所经历的最为刺激的一天……
事已至此,公孙鹤最期望的结果,一定是以很小的动静追回“十二夜雪桃”,然后悄悄抹去当年的真相,并除掉已经或者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做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公孙鹤最害怕的结果,当然就是“十二夜雪桃”的事情被公之于众,随之出现其他力量干扰自己的布局,甚至开始被掌权者怀疑,重新遣人调查当年的旧案。
另外,他眼下最怕的,其实还是欧阳十七制造的那场血案被人过度挖掘,害怕夜长梦多。
因此,不管是公孙鹤还是李府其他人,在这个事件的处理上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必须要极其谨言慎行,因为错一着则输满盘。
现在“魔伶”已死,名义上的祸根已除,李府惨死的几十侍卫找到了“冤主”,血案既结,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魔逻道,欧阳十七的行动成功得以掩盖,公孙鹤已经不需要其他替罪羊。
接下来,他还能利用“除魔英雄”的新身份,随心所欲地拉大旗作虎皮,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并且还能瞒天过海。
但是公孙鹤需要诱饵,而陈叔是他唯一的旗子。
“……星公子?”尹向纯轻拍少年的肩膀,忧心忡忡道,“星公子,你没事吧?”
一旁,陈子晋同样紧张地看着阿星。从刚才开始,阿星就一直呆坐着,沉着脸不说一句话,让人不得不担心。
好在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
“尹先生。”阿星抬起头道。
尹向纯松了口气:“嗯,我在!”
“有件事情要你帮忙。我想了解当年的黄党篡逆之案,越详细越好,你有什么办法么?”
“黄党篡逆……”尹向纯和陈子晋面面相觑,“呃,收集资料可能会比较困难,但是公子既然有需要,我定当尽力而为!”
“好,那就麻烦你了!”阿星投以感激的目光,随后正色道,“子晋哥说的对,陈叔暂时不会有危险,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准备,为陈叔洗清冤屈,名正言顺地把他给救出来。尹先生,你会帮我的吧?”
“星公子,我……”尹向纯话说到一半,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晕倒在地。
“尹先生!”阿星一惊,立刻站起。
陈子晋赶忙将尹向纯扶住:“师兄他界力透支过度,恐怕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阿星点了点头:“子晋哥,要不你先带他回客栈。”
尹向纯缓缓坐下,摆了摆手道:“没事,我服一些仙人露,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他倚靠着栏杆,眯起眼睛微笑着,干涩的嘴唇已有些发白。从后山到前山,再回到镇子,尹向纯一刻不停地奔波、战斗,当中好几次疲乏都是硬挺过去,到此时其实已经难以为继。
“尹先生……”阿星欲言又止,想到之前自己执意要闯入监狱,全然没在意别人安危,心中愧疚之感油然而起。
一个人,他不可能活到现在;一个人,他也不可能同时与李府和执印亭为敌。
忽略身边人的结果,很可能就是一事无成。阿星差点就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这倒更坚定了他杜绝贸然行事的决心。
“咦,那个老头是公孙鹤么?”
这时,陈子晋突然眸子一亮,指向监狱侧门道:“他怎么又出来了?而且后面还跟着一辆……等等,那是囚车吗?!”
囚车?
阿星瞳孔一张,立刻走出马厩。
尹向纯脸一沉,道:“子晋,快扶我起来!”
马厩外,阿星跑出了一段距离,忽然停在原地。
只见不远处,在两队黑蛇卫的护送下,六名官兵押运着一辆铁栏囚车,正缓缓跟随公孙鹤等人离开避难区。
同时,几个衙役从执印亭大门跑出,开始在附近的墙面上张贴告示。没过多久,四周的群众便一哄而上,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
但阿星仿佛根本听不到喧哗,只将目光锁死在那辆囚车上。
囚车中,一个黝黑的男子赤膊上身,低头维持着跪姿,无动于衷地面对人群的唾弃和砸骂。
“黄党!反贼!”
“魔逻道的走狗!”
“杀人犯!”
“偿命!”
愤怒像瘟疫般在镇民间传染,官兵们这一次却全不理会,任由人们用各种方式侮辱囚车里的犯人。很快,庇护地的秩序井然便沦陷为一阵阵的骚乱。
陈……陈叔?
阿星瞪大了双眼,脸上仍写着难以置信,他不自觉地慢慢前行,好几次差点被旁边人撞倒,却浑然不觉。
渐渐的,层层包围的人群将囚车封死,那个男子也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让开,都他妈给我让开!”
阿星眼睛一红,突然发了疯似地冲进人群。在别人奇怪的眼神中,他用尽浑身解数,一口气扎进了最里头,胸脯就紧贴官兵们架起的长矛,嘴巴艰难地张了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不是他嗓子哑了,也并非他忍住了不喊那个名字。
而是因为囚车里的黝黑男子,他坚定的目光穿越喧嚣,远远地注视着阿星,食指在唇前打了个噤声的手语!
“殿……星公子!”
尹向纯好不容易挤进来,用力抓住阿星的肩膀。陈子晋也从另外一边钻出,看到阿星时才放下了心中石头。
“尹先生,他们要带陈叔去哪里?”阿星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地完全不像他。
“告示上说,三十日之后的验界大会上,将当众审判陈固安。”尹向纯的语气尽量平和,不敢有任何刺激到阿星的地方,“另外,还算是个好消息吧,星公子你已经被宣告无罪了,似乎是陈叔独揽了所有罪名!”
“所以,是要去哪里?”阿星依然无动于衷。
“白尾城。验界大会的地点被改到了那里,应该是那位使者带来的消息!”尹向纯指了指最前面那匹黑马上的男子,“早料到城主大人不会到这穷乡僻壤,白尾城位于阔别城和冕水镇的中间,被改到那儿倒是合乎情理。”
“白尾城……”阿星捏紧拳头,关节“咯哒咯哒”地响。
忽然,他猛地从尹向纯手上挣脱,转身挤出人群拼命地奔跑!他穿过重重营帐,一直跑到外墙的那座无人哨岗,紧接着手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爬到顶端。
囚车队伍顺利通过路障,沿着大道往镇子的南门行进,围观的人群随之涌到外头,一边难听地叫骂,一边把鸡蛋和石子不断掷向囚车。
此时此刻,浅金色的阳光透过薄雾,温柔地洒在陈固安的脸上。他抬起头,闭上眼享受冕水镇的最后一个清晨,仿佛身处安静的作坊屋顶,在待晒干的面条旁均匀地呼吸着。
仿佛揭开一片瓦,就能看见榻上熟睡的少年。
再见,阿星。
不要来找我。
永远都不要来找我……
“灰鸡——!灰鸡——!”
蓦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陈固安猛地睁眼,一扭头,竟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高处,正对他挥舞着双臂!
“灰鸡——!灰鸡啊——!我要吃灰鸡啊——!”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几近沙哑,即便被咳嗽打断了,却还是不停地呐喊。一名衙役爬上哨岗想要制止,但几次都被他踹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少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心道是哪家发癫的孩子?
然而,谁都听不懂那小孩在喊什么,搞不懂那明明很可笑的句子,为什么听起来会是撕心裂肺。
除了囚车里的陈固安。
因为陈固安最后一次同阿星说话,便是在集市与他分开前,允诺那天晚上带“灰鸡”给他吃:
“阿星,你帮忙看着摊子,叔去去就来,回头带灰鸡给你吃!”
“好啊,陈叔说话算话?”
“臭小子,陈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场景历历在目,陈固安不禁莞尔。这么一件小事,那小子居然记到了现在,该是有多馋嘴。
傻孩子啊,世界上哪有什么“灰鸡”,其实是掉到地上、沾了灰的桂花鸡而已!
桂花鸡是富人吃的东西,所以你才觉得味道那么好。可若非是店家弄脏了不要的,凭陈叔身上这几个铜钱,又哪里买得起啊?
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傻孩子……
陈固安热泪盈眶,低下头不再看他,却笑了,笑得那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