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时,我跟着父亲爬上了屋脊——我父亲是乘梅雨季节还没有来临,在屋顶“抓漏”。也就是,找到那些被公猫和母猫发情时踩碎的瓦片。他将一张一张的碎瓦片找出来,噼噼啪啪,扔到屋子的墙脚边。瓦片掉地碎裂的声音迟钝而沉闷,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听着听着,我也一级一级地爬上梯凳——我父亲就是顺着这条梯凳爬到屋顶上去的(他还要顺着这条梯凳下来)。当我爬到梯凳的最高一级,我就看到了猫着腰的父亲。看到了蓝天,看到了像小山一样移动的白云,和掀起了一角的父亲的两用衫。我不敢恭维父亲抓漏的水平。他是大人,体重,在瓦楞间如履薄冰,踮起脚尖摇曳生姿地走着,仿佛一阵微风就会将他吹走似的。说真的,他有时比发情的公猫踩碎的瓦片还要多,这是他经常遭我母亲臭骂的原因。母亲在屋里头,每次听得“毕剥”一声闷响,就知道父亲又踩碎了一张瓦片。母亲骂一句,父亲跟着骂一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谁也看不到对方,两个人好像演双簧似的。我在梯凳顶端看久了,就会想着法子爬到屋子上去。我爬上去父亲并不反对,他笑嘻嘻地骂一句“小棺材”,就随我去了。有时还会招呼我去将那几片离他身子较远的碎瓦片换掉。我可不大愿意理会我父亲,整个少年时代,我几乎和他对着干。我的目标是高高的屋脊,我喜欢坐在由许多许多站着的瓦片排成队的那个“一”字上,这样我坐着就能看得很远。看到成片的桑树都比我矮,我就感觉到自己的高大。看到身前身后的瓦楞,黑不溜秋的,古板着脸,好像我的到来让它们不高兴似的,感觉挺好玩。常有人说,瓦楞像鱼鳞,这会儿我爬得高,看得远,看得真切,终于信了。我看过去,看到了远处的河流,蚂蚁般的人影——在大地上弯腰。在厢房和灶间的连接处,我忽然看了一个空——好像自己被一个神秘的黑洞吸进去似的……一个恍惚——那是我们家的天井,一个四方形的空——空得只有四条硬邦邦的边线——下雨天,所有的雨水经过瓦楞沟,统统流入了这个倾斜的天井里了。我坐在屋脊上看我们家的天井,它真的是一口看得到青苔的井啊!它就像一只没有牙齿的大嘴巴,一只没有吃饱饭的大嘴巴——那么夸张地张望着,期待着。几十年的雨水,它都吞下去了,还是那么饥渴。但是,天井和井(水井),到底是两回事。井(水井)通向地底,天井固执地伸向蓝天。一条向下的路和一条向上的路,是永远不会相交的。我慢慢地爬下梯凳,来到这个唤作“天井”的地方,试图换一个角度打量——我抬头看天,天被屋脊斜伸下来的四条黑边框住了。天那么小,永远挣脱不了这四条黑边。我开始理解“天井”这个名词了——就在我们家的屋脊上,也在我们家的天井里。
对于水而言,铜勺的确是一个温暖的家园,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铜勺都像一个怀抱,将水揽在它宽大的臂弯里——而提水,实在是铜勺唯一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