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穿着灰色老土布长衫——印象中他穿了长衫——两排对襟纽扣,高领子,领子里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很显眼。头发向后梳,每一根都服服帖帖,纹丝不乱,油光可鉴。面前一张条桌,桌子上蒙着一块很大的老土布,完全盖没了条桌的四只脚。说书人坐在条桌后面的太师椅里,神定气闲。蒙了老土布的桌面上,照例是说书人的三样宝贝——折扇、紫砂壶和一块乌黑锃亮的惊堂木板。茶馆店里的小伙计提着长嘴大茶壶来续水,当茶壶盖“的”的一声好听地盖上时,说书人略微点一点头,以示谢意。来茶馆店里喝茶的人越来越多了,快坐满了,说书人在劣质烟卷升腾的气味里早就知道了人数的多少。时间到了,他站起身,老土布的过膝长衫衬出他的高大、威仪和正直。说书人一抬手,“啪”的一声,惊堂木板落到了条桌上,清脆得让人的心一个紧缩,沉到黑暗的底下里去了。说书人一捋袖子,书就开场了……我少年时期唯一的一次听说书——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上面的情景是我后来看到的。那一晚上我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急切地推开烟雾腾腾的茶馆店的大门。我跨过横七竖八的瘦干肉腿,避开潮烟管和霉头纸的亲密对话,我努力找到一个靠墙的空位子。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盏廿五瓦的白炽灯,灯泡上蒙着一层灰,暧昧地照耀着乡亲们的脸。蛾子不时地撞到灯泡上,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子过节一样兴奋,围绕着灯芯飞来飞去。灯影里,烟雾还在升腾,浓度不断加大。我几乎看不到说书人的脸,只听到他略微沙哑的声音,以及惊堂木一而再再而三的拍击声。幸好,说书人在正式说书之前,说了很长一段书引子,一个独立的小故事,类似“三言两拍”正文前的文字。说书人正式故事开讲前,搭上一个与书的内容有关或无关的小故事——为的是等待像我这样迟到的听众啊,以及安慰那些早到的聆听者——我后来想到,“三言两拍”原就是说书本子,它的作者当然清楚前来听说书的平民百姓的心理。那个冬天,说书人的拿手绝活是《万花楼》,讲大宋名将狄青的故事。那个冬天,说书人给我们带来了忠奸善恶,将遥远的大宋,一个皇帝治下有大忠臣和大奸臣的王朝搬到了识字不多的底层百姓面前。说书人说到高兴处,“刷啦”一声,拉开了折扇,得意洋洋地摇摆开来;说到悲愤处,也是“刷啦”一声,将折扇拉上,然后,大拇指和中指捏住惊堂木的左右两边,食指轻轻搭在中央,很沉重地拎起来,再干净利落的一声“啪”,将嗓子里的愤怒借助一块响板推到极致——说书人恰到好处地将郁结在大家心头的沉默用这样一块乌黑响板给大声拍了出来。说到故事的关节处,说书人停下来,含住紫砂壶嘴,吸一口浓茶,润一下喉咙,然后是让我们恨恨不已的“且听下回分解”。那个寒冷的冬天,说书人就有这个本事,让我们早早地吃过晚饭,步行个把小时,来到附近村子的小茶馆,找好自己的座位,泡上一壶祁门红茶,在热气腾腾的茶香里,开始为一些人流泪,为一些人打抱不平……后来我知道,我的爱,我的恨,我最初的是非观念,我的历史,以及我隐隐约约的未来,就是在这个穿长衫的说书人那里,慢慢发展出来的。
丝绸是综合了江南的地气、文化、植被、女性的身体而成就的一段风情……与这个国家的另一样东西——瓷器一样,是一个民族延续至今的物质和文化的双重遗产——两者共同构成了汉民族阴柔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