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生来纨绔,不世风流公子,就连小表妹楚七随口一句都敢笑话我说:“少年足风流,采得杏花落满头。”而我也只是扶额,只因了我父亲是尚国公,皆长氏,外传他疼爱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儿子,其实也没有。
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我,父亲是,兄弟罢,总结到头,也只有天禄算是真真能跟我称兄道弟,偏了他是个阎王爷,多数时候他都懒得理我,我也无可奈何——我总是对他无可奈何,他却能轻而易举掌握我的一言一行。
他把我赶出了书房,不过好在他已经答应让我在府内暂住几日,至午时摆宴。明明我跟他说的那样大一件事,在他口中就是芝麻小事,倒也亏了我还有雅致闲逛府内花园,也是因我无可奈何他。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步,是少了点年少的轻狂,一步一步踩在青石砖上,我忽然想起来,多年前我也曾这样看过自己,那时便是年少,我与天禄的相识也始那个早春的夜晚。
初春夜雨淅淅沥沥下过,地上有点湿,极润泽的点点绿,有春天勃发的生气,但夜里风还料峭,我裹了裹单薄的衣裳,还依稀听得见身后巍峨的建筑里歌舞升平的喧闹声,走远了也就听不分明了。
这次宴会表面上说是为十九皇子回国接风洗尘,到底不过是权贵们的闲时嬉乐,大大小小侍卫宫女也有去,却是摆设般,我还未见十九皇子本人出现过,但我向来不在意这些,我本就厌恶深宫,即便这里富贵满贯,巍峨富丽,美人如云。因阴谋算计,我便决定此生不涉朝廷权欲之事,然而世事总有无数意外,就如多年后我随天禄作战,被赐了所谓精武右将军的头衔。
我只是随父亲来看个热闹,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溜出来。
事实上我也绝不单纯是来这宫里活活受这罪,我要去军器局,捣鼓这些也算是我唯一较正经的爱好,父亲不让,非要我关在书房读文绉绉的字——我的兄长几乎都是彬彬有礼的文学才子。我偷着他来,反正这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只想着宫里肯定比府里藏着更多我所没接触过的东西,就比如火药。
但我迷路了。我很少来宫内,向来是在府里乐悠乐悠做我的霸王,每次气得父亲一脸青,足够我乐一上午。
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我深知宫廷是个迷局,走错一步就可能深陷一辈子,穷极一生心力都走不出来。
我低垂着头看见自己的脚步,那是年少才有的鲜生的步伐,但我内心布满阴霾沮丧,才会和现在一样意识不到,时间过得那样快。
现在想想,如果我当初没有坚定了前进的心继续走下去,兴许我会后悔一辈子,让自己还那样碌碌无为。
我走过一路,宫墙那有一个拱圆形的入口,我看见里面树影婆娑如舞,隐约听到的琴声,心下奇怪,会有谁在这样热闹的夜里,在这寥落的深宅大院里抚琴?
风声捎过来的琴音里,有惆怅,有迷惘。我离这风声越来越近,在袅袅如轻烟的琴声里,我看见一个削瘦的锦衣少年,墨色的衣,与夜同色,夜里浓丽的眉目。
少年专心致志,修长如玉葱的指在弦上流转,起初清丽,就如清泉淙淙流过石头,清丽里有低低的孤寂,到后来渐渐沉下去,沉如幽深的潭水,又是悲愤,如莽莽大漠黄沙,如汩汩长江水流,是断肠殇,在诉离肠苦。
他没有注意来人,直至一曲终,我惊叹,这是何许人也,能有如此高超的琴技?皇宫内达官权贵专属的琴手与他比起来,不过是渺渺尘埃。
他收起琴就要走,我叫住他:“等等,你是谁?”
他脚步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转过身来,只继续走。我追上去,拍住他的肩膀:“怎么走这么急,你不是侍卫,怎么不去宫宴?”
他站着不动,单薄的背影,脊背坚挺,与我一般大的模样,静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的手从他瘦弱的肩上脱离,才听他开口说:“我为什么就要去宫宴,有我无我,到底又如何了。”
他的声音很沉,跟他的琴声一般,想也是,宫宴没有主角,不也一样没有停止么,更何况我们这些事外人。
我觉他与我有缘,对他说:“既然这样相遇,我们不如结个朋友,我姓长名沐风,是尚国公府的人,我不知你身份,但望你留名。”
那时他没有告诉我真名,没有告诉我他就是宫宴主角十九皇子,他只叫我称他天禄,也就是我现在都还这么叫他,到我发现时已是一年后的事。
太后寿辰,我随了父亲去,才隔一年,他有不符合年龄的稳重,即使见他仍是墨色锦衣,却是长身玉立,早已褪去了十余年岁月的风尘,如画的眉目冷峻,若不是他在寿辰上抚琴,羡煞了满座,论如何我也是认不出来。
不得不承认他是块毫无瑕疵的玉,光彩流华,我甚至不知道皇帝膝下有这样一位皇子,许是他离国别故十余年,不太想与这里的人对话,相信他和我一样,是厌恶这里的,可是他忍了。
也大概是这样,我成了他唯一愿意让人在他面前说废话的人,但与我总归是有距离的。父亲总在我面前夸耀他,借此数落我,说他每日修文习武,我自是知道的,可我就是逛窑子,束缚我只会适得其反。
后来我问他:“那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姓氏身份?”
他只看了我一眼,略紫的瞳眸里有岁月的光影,一重一重,却又渺茫得像风,只继续下他的棋。这样的眼睛很少见,到后来的后来,时光呈现了答案,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抬头望向秋日的天空,极明净的蓝色,偶尔有侍女经过,会低头含羞地朝我行礼,我都笑着看她们,像是在用眼波撩动人心。
我是如此的不羁,亲人说我不争气也罢,他们都不了解我,太多时候他们一个伶俐的眼神就像是一条不断的绳,对我紧紧捆绑缠绕,勒出一道道紫青的痕,甚至延伸,勒住我的脉搏,我难以呼吸。
于是我逛窑子,结交不少酒肉朋友,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早晨或是有熠熠星辰的夜晚,用这样的方式逃避,然后整日地笑,我究竟是想证明些什么,非让自己堕落。
我并非学不会,什么诗词文章,什么琴棋书画,无趣的东西何苦为难自己。
你可以说我很自信,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大概只有在年轻气盛的时候能这样想,也因为这样,我才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找到答案,而天禄早在我遇见他的那个夜晚,或者更早就已经明白。许是太久了,经历那种起初满怀希望,然后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连绝望都落了空,只剩下麻木的日子,所以他能忍,他懂太多原本不是一个少年该懂的东西,以致于他总与我有距离,不是什么才华能力,要记得是什么把人逼到了绝境,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皇宫血腥的权欲之争,最高位置的虎视眈眈,暗地里的勾心斗角,恰巧所居者,处阿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