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是一块睡了几年大通铺的战友呢。推杯换盏自然是少不了的。酒至半酣,战友忽然幽幽冒出一句:“老班长在北京住院了!”见我愕然,又补充道:“就是七班长尹宏烈啊!”啊,这名字便如同阿里巴巴说的暗语,一旦提及立即洞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老班长其实并不老,他退伍时也就二十五六岁年纪。称他老班长,一是在全连的班长中他的军龄最长,已当了七年兵;二是他的相貌老,媳妇还没娶,眼角额头便爬上了深深的皱纹;一笑,深褐色的瘦脸上更如被大水刚冲过的坡地,横七竖八布满“沟壑”。
我因为当兵前便爱舞文弄墨,所以是作为搞文艺创作的特征兵穿上军装的。在战士演出队呆了半年,憋不出一篇像样的作品,于是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工程团“体验生活”。没承想,1.73米的身高,在主要是四川籍战士的连队,竟成了“排头兵”。十六七岁的我身高却力亏,别人扛起两袋水泥一溜小跑儿,我抱起一袋一步只能挪上半尺。有战士看不惯,用筐抬石块时有意多装,又悄悄把绳子从扁担的正中向我这边多移上几寸,我一起身,一个趔趄便跪在了地上。老班长见了,恶狠狠骂一声“熊兵”,一把推开那战士,把绳子多一半移向自己。眼一瞪,喝一声:起!委屈和感动交织的泪水便顺着我的眼眶涌出。晚上,老班长把那战士叫到屋外,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战士的鼻子狠狠“熊”道:“人家一个城里孩子能到这深山老林里吃这份苦就不易,你不帮人家还欺负人家,阶级感情哪去了?”直说得那战士满面羞色。在那艰苦的时日,老班长总是默默地照顾着我,吃饭时往我的碗里多拨几块肉;寒夜里替我站上一班岗;空闲时和我聊聊家常,讲讲他们家乡的大青山和云溪河。我爱出汗,到了夏天军装上汗痕不断,老班长洗衣服时,便“顺带”把我的军装也揉上一把。我发现,他洗衣服的“频率”明显加快了(他是怕单独给我洗衣服我过意不去),也特别注意起了个人卫生。
本来,老班长是“干部苗子”。连里的司务长空缺,大家都传是留给他的。这个职务对老班长至关重要,因为他有病重的父母和几个弟妹需要一个成熟的女人料理,而这个女人踏进老班长家门的唯一条件就是:老班长必须提干。可是年底一公布退伍名单,老班长却是头一名。那几天,他一个劲打蔫儿。临走的前一个晚上,他把我叫到了营房后的小河边,我们相视无语。良久,他才开口说:“明天我就走了,以后,你要自己多注意身体。别学我,好好干,争取当个好兵。”我泪如泉涌,仿佛登上接兵的闷罐车和家人分手时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老班长的眼圈也红了,他递过一个报纸包成的小包,说“也没啥东西送你留个念想儿,这件军装我也用不着了,送你吧。”我打开一看,是一件用战士服改成的四个兜干部装。
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件“干部装”断送了老班长的前程。本来他以为提干已板上钉钉,探家时便悄悄改了一件干部服穿上,为的是给那女人吃颗定心丸,让她能多帮家里伸把手儿。不知怎么回事,这件事传回了部队,上级认为他名利思想严重,提干的事便泡了汤儿。
和老班长一别就是二十多年。
这期间,我曾设法打听过他的消息,音讯杳无。我还曾经在一家刊物的“友谊传呼”中发出过寻找他的信息,也没有回应。
战友告诉我,老班长回家不久因积劳成疾,得了肝炎,肝炎是富贵病,需要静养、营养。老班长没有条件,一步一步,便发生了癌变,就是这次上京看病的钱,还是卖了猪凑的,刚够交住院费。
我问:“老班长为什么不找我?走的时候,我把自己在北京的住址和联系方法都告诉了他呀!”
战友抿一口酒,叹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哩。我跟他说过,当年你对杜卫东那么好,如今有了难处他不会不管的。可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当初对人家不错,这时候就去找人家,噢,讨债啊!’”
老班长啊,老班长!你好糊涂,我们虽然没有并肩上过战场,但毕竟在一起打过山洞,哪条洞子,没有几位战友的命搭在里头?血浓于水,我们可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战友啊!况且,没有你当年的关爱,我的心田也许会长出萋萋荒草;没有你当年的激励,我的生命也许会失去茵茵绿洲。
我从衣柜里翻出了那件珍藏多年的军衣,我决定,明天一早就穿上它去看望老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