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中午了,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吃饭,陈静走过来说,玛丽,别难过了。我奇怪她是怎么知道我奶奶死了这件事的,小元不至于的在班里宣布这件事吧,难道是田潇潇告诉她的。我跑去质问田潇潇,这太可恨了,她怎么能把我死了奶奶这样的事情告诉陈静呢,简直不能饶恕,我指着田潇潇说,田潇潇!你怎么能把这事告诉陈静呢!田潇潇坐着斜视着我说,哎哟!可是谁说的啊!我把这个告诉她有什么用啊,我有病啊!你看吧,她说话从来不给我留余地,持着尖刀搅和我的心尖儿,然后一语不发,很不屑的看着我,等待我的动向。我觉得自己又无言以对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怀疑她,她的责问让我觉得我又成了个怂人,可我没感到失落,我在她的刻薄里恍然大悟,人就得怂着活,楼外楼,人外人,枪打出头鸟,谁硬气了谁就得被修理,别以为自己站在泰山顶上,全世界的人都排着队削你!你可没那么有面子,你离风口浪尖还远着呢!比如说,我今天凶巴巴的来找田潇潇,就被她修理了一顿。
我说,没事,我不难过,行了,还有事吗?陈静语重心长的看着我说,玛丽,我想和你好好相处,我觉得我们应该很合得来,我绝对没有故意针对你伤你的心,谁要是在这种事情上伤别人就太不是东西了,我陈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是那一路人。我实在是没有心情笑,可我不得不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是那一路人”这两句话是一路话吗?
陈静三番五次的要和我搞好关系,其诚心可见,我要是再不松口就太小气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你只要稍微对我好一点,我就受不了了,就心软了,就得和你称兄道弟,掰手腕儿拜把子了,我妈妈说这是缺心眼儿的表现,我们管这个叫顺毛驴。再者,我现在心情沉重,找不到倾诉对象,我说,陈静。
她说,叫我小静,小静。她拉了拉椅子坐在我旁边。
构思了一下,我说,假如有人,我是说假如啊,有人和你妈妈打架,你怎么办?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动作一气呵成,风姿万千,她说,那还用说吗,打这不要脸的。说完她觉得自己反应太强烈了,不好意思的笑笑坐下说,也不一定,得看情况,要是我妈妈的错,我可能会拉拉架,也不一定,得看我心情了。怎么了,问这个干什么?
我趴在桌子上,用手指头扣桌子上的字母,我说,我奶奶死了。
她拍拍我说,我知道,节哀。搞得气氛沉重,老气横秋,好像日本鬼子攻占东三省死了精武门一样,我一直奇怪日本士兵为什么在帽子后面弄俩屁帘,既不能防雨又不能防弹,说不上实质作用,又没有精神支撑作用,要是整俩微型国旗挂那还说得过去,爱国吗!
我接着说,我妈妈和小姑打架,我没有跑过去扇我小姑一个大嘴巴子。
陈静说,你要是扇了她才错了,无论如何他们是长辈,你打他们说不过去。
我又说,可我也没跑过去扇我表姐大嘴巴子,她骂我妈妈了。
陈静说,这个也不怪你,你看。
她“你看”了半天也找不到理由为我这个懦弱的人开脱。我小的时候在后屋睡觉,我姥爷说,玛丽就是太软弱了。我心想,我怎么软弱了。我那时候已经揭竿起义和表哥表姐们都打了一遍,彻底收复失地了,所以,我打心眼里觉得我并不是个懦弱的人,那只是我年少无知的缘故,现在我已经不无知了,所以也就不软弱了。再回想起来我又觉得,我确实硬气过那么一阵子,从初中到高中那一阵子,已经不再年少无知了,思想又尚未觉醒,正处在一个空白期,在那个空白期里我无所畏惧,不知怂为何物。现在不同了,我认识到了这世界上的部分利害关系,开始趋利避害,田潇潇称之为,自私的觉醒。
陈静不好意思的看着我,她没能为我开脱她倒不好意思了,我多么希望我可以成为陈静这样的人,为了爱情这玩意儿转学,还要屈尊降贵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假如发现了谁和自己的男朋友关系不正当就打谁。可是,我永远也成不了她。这又让我觉得悲哀。
我找不到一种方式来驱散我内心对自己的厌恶,跑到元宝湖去划船,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了湖的那边,这湖直径还不到一千米,透过它我都能清楚的看到对岸草坪上的塑料仙人球,这个小市是如此的矮小,我找不到一个足够俯瞰整个市的高地,也找不到一处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芜。可是能怎么办呢,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改造它,它也无法改造我,我们俩孤零零的对视,互相感慨,互相安慰。
船下水以后,我没有看见清澈见底,也没有一潭碧蓝,一股难以抵挡的恶臭味儿,我屏住呼吸伸手去捞水里的影子,想起小时候学过的刻舟求剑,那真是个傻帽,不知道他的脑袋是何种复杂的构造。我捞影子的时候船就停了,因为我不能一边侧着身子捞影子还一边踩踏板,这个难度太大。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掉进了水里,这里又没有救生艇,还好我穿了救生衣,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喝了几口水就上岸了。我漂在水里的时候就悟到了一种境界,那就是,我还活着。
我咯吱窝里夹着体温计,看田潇潇满屋子找感冒药。陈静来了,她坐在我旁边说,你这是怎么了,生老病死,又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我顿时觉得陈静这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禅意,可是她误解了,我不是想不开要随我奶奶去,我可没有那么情深意重,我说,我是因为划船不小心才掉下去的。
陈静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她砸着被子说,玛丽呀,你可太有意思了你!我胳膊在被子底下被她锤的生疼,咬牙切齿的说,你砸着我胳膊了。
陈静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我说,你怎么了?她说,玛丽,我问你一件事。看着她眼里矛盾的色彩我就知道她要问什么,我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跟筷子真的只是朋友。她这下子高兴了,说,那我走了。
我问田潇潇筷子是不是在外面,她说,就在门外。这个有心计的女人,何苦费那么大劲只为了这一句话,她完全可以直接跟我说。
李特从门外进来,扔了书包就躺床上不动了,她说,听说你差点淹死。我吐了口唾沫说,你还挺不高兴啊,我没死叫你失望了。她坐起来指着我鼻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玩意儿,我这是关心你,你还吐我。听听,听听,有这么关心别人的吗,问别人死没死。
李特这人很有意思,有一种叫人不自觉高兴起来的气质,一看到她我就觉得造物主真是伟大啊,无所不用其极,我就奇怪她是怎么造出来的。她说,你这个痴呆,一天不消遣我你就难受,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我爸爸我妈妈把我造出来的了。她逻辑思维还真强,生物一定学的不错,不过我看她基本上不怎么及格。这姐们儿是学美术的,一天天跟画室里画骷髅头,真变态啊,常常大半夜的不睡觉支着画架子临摹人像,画出来的东西她要是不标名字你绝对找不出原作,只能根据肢体造型对比推敲。我眯着眼睛,在昏黄的灯光里看着她用卫生纸球涂抹背景,黑乎乎的一片,均匀是均匀了,手也黑了。画上那哥们儿嘟噜着下嘴唇斜睨着我,弄的我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说,特特啊,咱不画了啊,睡觉吧。她拿橡皮扔我,说,崔玛丽,你怎么不死去呢你,活着揍嘛啊。我从床上下来,踢一脚她的鞋子,去上厕所。
其实我很喜欢在静静的夜里看着她画画,我很喜欢她,这么多年来只有她给了我那么一段安逸平静的日子,只不过我们俩的相处方式比较奇怪。
李特说,你怎么了?
我不笑了,笑容还僵在脸上,终于有人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我说,大家都来了,连陈静都知道了,孙磊怎么会不知道,虽然说我没淹出个好歹吧,可也淹了。
李特龇牙咧嘴,你阉个屁,我看你没性功能紊乱啊,还知道讽刺我呢。
你看吧,你看吧,你就不能跟她这种人说正经事,她习惯了不往正经地方想。我骂她,李特!你死去吧,朕批准了,你这个人间败类。
她可高兴坏了,说,终于发火儿了,我可算打个漂亮仗了,怎么样,妞儿,跟爷上网去吧。为了个男人还至于的跳水玩儿自杀,没出息,没前途。
我俩在中心广场溜达等十点,十点以后包宿就会便宜,那会儿在网吧呆一夜只要五块钱。我一登QQ就有咳嗽声,我说,特特,我这咋有人咳嗽呢?
她也纳闷,到底是什么咳嗽声,她凑过来一看,不得了了,她说,这可出大事儿了,玛丽呀玛丽,你这个SB,这是有人加你好友。我当时就懵了,没文化真可怕。高一了,还不会玩QQ,这说出去可太丢人了。
加我的人叫LOVE,这名字真俗,我一百个看不起,可这是搁现在来说,那时候咱不是小嘛,雏儿,初涉江湖,不了解楼盘走向啊,哪能分得出来股票跌涨啊。我还觉得这人一定是知识分子,怎么地也得初中毕业,要不能叫英文名字吗。
我说,你好。
他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