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半期考前一个晚上,小年准备再到楼雨洁家一趟。他一听到楼雨洁自己说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心里“噗噗”地冒泡,不知道该去想什么,然后对楼雨洁说出来。走路时也变得延宕了,像踏在平薄的冰面上,下每一步前都要深吸一口气,仿佛是要把身体上的重量全部都吸到脑袋上,而得以减轻脚上的重量。他看小区花圃里的花都凋得像舒长的神经线。地上的草也枯黄的萎在上面,蹉踌得像岁月过去留下的背景色。
夜色打浪似地冲出来,覆在黄昏上,那里原本就被水浸湿过,显着褐暗色。
他看着天空出神,头顶上好似漂浮着自己的灵魂,正朝着天际飞去,越飞越快,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但是,他却感觉得到,此时的天空就是一片无野的沙滩。此刻,他的灵魂正站在这片沙滩上,看着不远处模糊的海,这一片天空的海。
这晚他没有去楼雨洁家,就一直这样看着,他想,楼雨洁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收到自己转寄给她的信,不管她看没看到,自己总要避避嫌。要是楼雨洁真的也想着自己,至少她会从窗口看下来,不管那时自己在或不在,他想,凭楼雨洁的敏感,总会知道的。自己就这样看着,偶尔也看看那一扇以往总爱从里面看出来的窗户。窗户上的颜色渐渐变深变暗,夜,来得太美了。
唐小年从考场出来,踏着台阶下来时,轻飘飘得像要飞起来。他这几天都没见过楼雨洁,连着两个晚上去楼雨洁家叫门都没人答应。他以为楼雨洁出事了,但偏偏每场考试她都能准时参加。更奇怪的是,楼雨洁从考试开始,就再也没有搭理过自己。他在学校的树下坐着,等楼雨洁出来一起回家。每一次都没等到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很难过,有种失去亲人后的失落。自从把信送出去以后,心里对楼雨洁的感觉倒是明朗了许多,只想放学的时候能有个伴——能有楼雨洁作伴。有了这个想法后又开始后悔当时冲动的给楼雨洁写情书,还叫陆同游转交给她。
陆同游考完后,见小年在树下坐着。他知道小年在等楼雨洁,因为大家都不在同一考场,他也不知道楼雨洁出来了没。唐小年也不向他打听。
陆同游走过来,问:“考得怎么样,我保准通过,哈哈。”
唐小年起身准备离开,又想起来楼雨洁不理自己的事,说:“你到底把我的信给小洁没,怎么一直没有看到她啊。”
陆同游喊冤,说:“我给他啦,那天晚上就叫章丽婷给他啦!”
唐小年吃惊,问:“又是那个臭女生,那你说小洁为什么又不理我呢?”
陆同游说:“是不是她害羞了啊,又或许……”
唐小年问:“是什么?”
陆同游说:“真要我说,那我就说啦!她是开始讨厌你了。”
唐小年不理解,问:“她为什么要讨厌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让她生气。”
陆同游拉着小年又坐下来,说:“她讨厌你是因为你给她写情书啊!”
霎时间,唐小年感到恐慌起来。
唐小年说:“她为什么会讨厌我给她写情书。”
陆同游像教育家一样教育小年,说:“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你。”
唐小年像是被雷电击中,浑身颤抖的厉害,之后又变得生硬。他想着陆同游的话,越觉得有道理。楼雨洁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喜欢自己呢?要是不喜欢自己,那她为什么又要对自己那么好呢?
陆同游说:“我不是早就叫你小心一点了吗,别被楼雨洁骗了。你就是不听,现在是不是,哎!”
唐小年问:“她为什么要骗我,还有,小洁对我那么好,怎么会不喜欢我。”
陆同游看了小年很有一会,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她以前那个过,你知道,就是那个。你别这么看我,是章丽婷告诉我的。”
唐小年极力做出“那个”的样子来镶嵌陆同游的话,心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金千寻要跟那个男生通电话,然后又不理人家。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大概是聪明的又漂亮的女孩子都有的一个通病。他站起来离开,发现自己累得快要走不动了,幸好陆同游过来搭着他的肩膀。他借了陆同游的力量,像是占了便宜似的才能站起来迈步子走。不过,他也只借了走路的力气,再没力气回头看一眼。
看一眼,教学楼下,立在阴影里的楼雨洁。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校照例要放两天假,然后续上周一再上课。学校一方对于这方面的规定比较严谨。好比唐父编排小年的休息时间,尽管小年一直都在玩。
唐小年趁着放假,想去一趟楼雨洁家,但就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他没收到回音,感觉上也就没了感觉,明明距离很近,写了一封信后就被拉开很远。小年把信寄出去,就等于是把心寄了出去,还没出海,一到海关就被扣下来。
白天,小年被唐父关在书房读书,他听唐母说过书过一阵子就没用了。小年问能不能不读,唐父大发善心说以后可以不用读——他说的当然不是他书房里的书。小年得到一张还没到期的电影票,开始幻想以后可以不用读书的情景。仿佛法**的罪犯听到自己被判有期徒刑的判词,真正的生活在手上这张纸的日期以后。
等到晚上,他都要出来瞎逛,人是走在小区花园里,一双眼睛早吊在楼雨洁的窗户的玻璃上。这几天光想着人,却没敢再去找她。久了生出一种奇怪的心理:想见又老是躲着,又想被想见却又躲着的人发现。
时间仿佛也开了岔,一条流向左边,一条流向右边。
唐小年心情矛盾,找不到可以诉说的对象,就连思想也拐着弯和楼雨洁捉迷藏。他越想越是不敢想,自然而然引向金千寻。因为陆同游一番话让他感觉楼雨洁和金千寻在本质上有一点相似。就当那封情书是给了金千寻,想知道金千寻会有什么反应。主意已定,就跑回家打电话。
金千寻有点兴奋,问:“怎么会想到给姐姐打电话,是不是想姐姐啦。”
唐小年说:“不是,是有想到你,但是我没有想你。”
金千寻“哼”了一声,说:“那有什么两样。”
唐小年也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说:“我有事要问你。”
金千寻问:“什么事?”
唐小年哑口,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对着电话吱吱呜呜老半天,就是没说个所以然。因为,他真当金千寻是楼雨洁了。唐母边看电视边为话费着急,说:“拿着电话又不说话,你不拿钱当钱。”
金千寻说:“快说,我就要出去了。”
唐小年,问:“车去干嘛?”
金千寻说:“要你管,你有什么是要说,还不快说。”
唐小年听出金千寻有些着急,就中途打消了问问题得念头,说:“没事了,问你也没用。”
小年说了就要挂电话,金千寻被勾起好奇心,一定要问个明白,说:“干嘛又不说了啊,我猜猜,一定又是《围城》那个女孩,对不对。”
唐小年一怔,佩服气金千寻的记忆力来,说:“什么围城,人家有名字。”
金千寻说:“叫什么你又没有告诉我。”
唐小年想还好没把楼雨洁借自己《倾城之恋》的事告诉金千寻,不然还真想不出来她会给楼雨洁下什么定义。不过,似乎他们的故事总离不开“城”。
唐小年沉默一会,听着金千寻催着要知道名字,不耐烦就挂断了。他总是没说出来,仿佛金千寻就是楼雨洁,他要说的话又不能说给要听的人听,金千寻有点生气,要是她知道唐小年的想法,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生得出起来。
接着,金千寻又回了一个电话过来,是唐母接的。小年不想听,装作睡着了。唐母没办法,又怕金千寻真生气,也帮着小年说谎欺骗金千寻。
第二天,唐父要带小年上他的出版社,说是小年学校有个老师,最近写了一本书,急着要出版。这才叫小年去帮忙。唐小年跟父亲挤公交上班,路上,他叫嚷着早上吃坏了肚子,现在肚子痛得不行。父亲要他在公园下车,到里面的公厕去方便。这件事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他到出版社时还没从中回复过来,脑海里“公交、公园、公厕”徘徊不去。
唐父到办公室里给小年安排任务,自己转身又出去了。小年和出版社的员工忙着装订新书,有意无意的看到,书的名字叫《质量教学与教学质量》和作者的名字——李玖良。
唐小年假期以来,想找楼雨洁很多次,但一次也没有见到。不但如此,连同章丽婷在内,刚认识的人一个也没碰上。后来回学校,成绩还不知道就接到去补习班的通知。他到补习班后,又是一个熟人没碰上,而且上了一节课,就被新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新班主任是个女的,长得不是不好看,就是和好看沾不上边。五官都挺好看的,就是长到不该长的地方。说话时,漏出几乎满嘴的牙齿,而且两排牙齿整齐得像国民党撤退时的队伍。后来,小年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莲依。
李主任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班吗?”
小年摇头,发觉这个女人有口臭。
李主任说:“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叫其它同学,单单叫你一个人。”
唐小年低下头——因为这个女人的口臭让他有点无地自容。
李主任点头,说:“知道错了吗,那就好,如果能改正的话就更好了。”
唐小年的头低得更深了,差点连嘴巴都能咬到衣服的领口。主任见他态度端正,虚心接受教训,很是满意,就让他回班上。接下来几节课,他陆续知道期中考得成绩,发现自己除了英语之外,各科都能排的上优,总分也达到年段前列,就越不明白自己怎么还会被分到这个班。后来,在隔壁班碰到林洵,经他解释,才知道两人成绩几乎相等。而且各科试卷都像是双胞胎兄弟一样。被学校老师判了雷同卷,一起分到培优班。小年知道后,感到很对不起林洵,一定要请客来补救。林洵倒是没什么,也没拒绝小年,在以后的第一次单元测试结束后,他又回到原来的班级。理由:培优目的达成,他的分数上线。
唐小年到培优班之后,再一次受到眼神上的排斥。班上大多数是男同胞,一些女同学长的也像男同胞,除了小年外,大家都相处得很好,理由:阶级下层,成分相似。奋斗目标一样。唐小年期中考失利,而且作弊手段太明显,又严重的阶级自曝问题,性质也不一样,是阶级蛀虫,成了阶级内部敌人。班上的异性又极其不异性,混在这样的环境下,小年没了性的观念。
刚上培优班,先时还可以找到林洵聊聊天,后来林洵走了,他就开始想念陆同游,理由很简单,陆同游曾经跟他一起分担过相同的“难”,所以,福不一定可以同享,难却可以同担。
唐小年在上课的时候只好趴着睡觉。一睡觉觉得什么都忘了。有一次上历史课,老师点名要他起来回答问题,:“秦朝的三公九卿中,三公都是什么?”
唐小年想也没想,说:“公交、公园、公厕。”他说完满意得要坐下,发现全班同学都在笑。只有老师生气,前面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同学笑得就要快气绝,但还是回头竖起拇指,说:“是——死人。”他笑得岔了气,把“是”说成“死”。
那老师又问:“那九卿呢?”
前面那人立刻回头提醒,说:“人!人!”
小年想了一会,怃然大悟,原来是人啊,回答说:“老师,我只知道三个。”
老师挥挥手,说:“那就说三个。”
唐小年有点不好意思,说:“秦可卿、关汉卿、颜真卿。”
唐小年被老师拉出教室,要他抄“三公九卿”个一百遍。他独自一人到老师办公室,就在历史老师办公桌上坐下来。找笔跟纸的时候发现书堆下面压着一本见过面的书。《教学质量和质量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