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归,雁来雁回。不知不觉之间,魏家来我们小镇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小镇的镇长也走马灯似的换了三四届。十多年时间,在人世间自然只能算是沧海一粟,弹指一挥间。可对于这对淡蓝眼睛的黄狗来说,这几乎就是它们的一生了。回顾这一生,交配和生殖几乎成了它们生活的全部和唯一了。
然而,它们这一生中到底生下了多少只淡蓝眼睛的小黄狗,它们已经数不清了。张月英也数不清了,镇长们自然更加是心中无数了。
只是,吃了这些东西以后,他们的肚儿日日见长,他们的眼睛也淡蓝起来了。他们的心宽了,体也胖了,养尊处优的优越,感使得他们也变得洒脱、超然、高傲起来了。就像我们小镇人看不惯他们的大肚儿一样,在他们的眼里,这些一向自以为是的小镇男人,他们至今还仍然平平扁扁的肚腹,简直就是我们这个时代中的贫困落后、愚昧卑微的象征了。
然而有一天,魏家的这对黄狗终于不行了,它们既失去了向对方寻欢求爱的欲望,当然也就更加无法交配和生育了。它们都从对方那双已经不再淡蓝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老了,皮色不再光亮,也瘦骨嶙峋了。
猛然间,它们想起,自己这一生中,生下了那么多儿女,可如今都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去了。它们为自己最终没能为主人生下一对继承它们的黄狗来而心生愧意,终日泪眼汪汪,望着女主人张月英。。
然而,最让他们倍感失落的,却是好久不见镇长来了。它们从主人家里的日渐冷落,预感到它们与镇长的缘分尽了。这让它们感到十分难过,心中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种失恋的感觉。狗这一辈子活着,也实在太没意思了。一天夜里,它们在同声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之后,相拥着静静地死去了。
黄狗的死去,使那些与魏家素有仇隙的女人们一下子神气起来了。是的,该是她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她们有意无意地在张月英的面前自编自演着双簧戏,舌尖夹棍,指桑骂槐:
哼!老子看你家这下子拿什么卵去喝捧镇长?
怎么没有呢?老娘我人还年轻,生下几个胖儿子炖给镇长吃了,比狗崽子还补人哟……
听着这些甚是恶毒、不堪入耳的话,张月英这回倒是十分的冷静了。她既没有脸红,也不予以还击。她只是木然地坐着,呆呆地望着街道出神。
倒是那些吃了狗的胎盘和狗崽们鲜嫩的骨肉的镇长们,对这对老黄狗的去世,表示出了不胜的悲哀。他们觉得它们这一生劳苦功高、精神感人,决定为它们举行一个十分隆重的葬礼,以超度它们早入地界,来世为狗,再结夫妻。
狗的葬礼确实是非常隆重的,让那些前来围观的人们啧啧惊叹,大饱了眼福。在低回雄壮的哀乐声中,皮镇长亲率着几位镇长庄严肃立。那两条黄狗相依相偎,静静地躺在他们前面。从那口透明的水晶棺材看去,它们十分臃容,万分华贵。谁说死亡不也是一种洒脱和超然?
在我们高傲的小镇人的眼中,这对黄狗投生于魏家,这无疑是十分幸福的,这也是他们之间修得的缘分和造化。它们生享富贵,死极荣华,做狗做到这个份上,也该是死而无憾了。
况且,我们现任的镇长还在亲自为它们致辞呢,称它们为“伟大的亚圣父亚圣母”。念到动情处,镇长潸然泪下,如死父母,如丧考妣。
见镇长流泪,围观的人们也纷纷流泪。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流泪,又在为谁伤悲,但是,他们之中竟然有不少人已经是泣不成声了。但张月英却既没流泪,也不伤悲。她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神情超然,似乎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围观者。
然而人们清楚,充溢在她的心头的,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哀痛,只是这种哀痛,现在一时还难以爆发出来罢了。于是,泪眼婆娑的人们纷纷走上前来,百般解劝。
但张月英却始终木然不语:那数不清的小黄狗们,一定排坐在她的面前。那数不清的淡蓝的眼睛,犹如一串长挂在儿女们眼角的泪滴,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最后,皮镇长挤进人群,拉着张月英的手,声音潮湿地说:
月英,想开些,重新再养一对狗吧。
张月英这下倒是有几分清醒了,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说:
不!我家再也不养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