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秋。日影西斜,云淡水平。
男人收工回来,女人埋头做饭。农家的烟囱里倏地吐出一团白气,远山近水,飞烟隐隐。少顷,村东头那只老黄狗猝然狂吠起来,其余的狗也跟着嗷嗷乱叫。
“‘模器’……”小孩子的喊声撕开一道裂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赤裸着身子,木呆呆地从村口走来。他有牛一般的骨骼又有牛一般的驯顺,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古铜色的皮肤像一张暴晒的牛皮,身上和脸上的筋肉上下滚动,敦实的头上凸起一个草垛。
一个胆大的小男孩啐了一口,举起手,其他男孩马上在他的带领下追着“模器”跑。他们一路吵嚷着从村口跑来,女孩落在后面,臊得不敢正眼去瞧。
“模器”似乎听到了周围的响动,每走几步就弯下身捡一粒石子。小孩子警觉地放慢脚步,怕他突然转过身来打他们。妇女们的神经绷得很紧,“模器”所到之处,一扇扇敞开的窗户都被陡然关上。
田大妈正在屋里纳鞋底,听到响动就到窗前探望。她眯缝着眼睛,看到“模器”远去的背影。
“‘模器’!”
田大妈的孙女想出去看热闹。“女孩家看什么!”
田大妈的女儿灵芝正在灶房生火,柴受了潮,老半天生不起来,她心里窝了一团火,对准吹火筒死命一吹,灶房里立即腾起阵阵灰烟。
“昨晚娘屋里闹耗子,爹又骂娘了。”外孙女抻着田大妈的衣襟说。
“别乱讲,当心挨揍。”
这时候金斗进门来,灵芝却仍然闷头生火,眼皮都不抬一下。
“刚才来了个‘模器’,瞅着很面熟。”田大妈对金斗讲。“哦?”
金斗双眉一挑,认为这事很不寻常。上午公社来人传达精神,据说最近一阵形势严峻,天安门闹出乱子,毛主席刚去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县里看守所又逃出三个犯人。
“阶级斗争这根弦可要绷紧,印权那小子就是靠觉悟高当上官的。”
吃饭时,金斗心神不定,他眼里迸出灼人的火焰,鼓起腮帮,噘着油嘴,起劲地嚼着菜帮。灵芝白了他一眼。
“这男人年轻轻的就是个白痴,怪可怜的。”田大妈叹了口气。
金斗按捺不住了,屁股在条凳上来回鼓捣,劈里啪啦地划完饭,将碗一推,说:“我得去瞧瞧。”出了这道门,金斗顿觉精神百倍,他打喷嚏如雷贯耳,把痰准确地吐在老远的枯树干上。墙边靠着那辆八成新的“凤凰”,他扶住车把,屁股高拱,飞身上了车。金斗憋足劲飞快地蹬着车轮,两条腿威风凛凛地叉开着,宁可绕远也要压死地上的虫子。他抖擞精神,握紧车把,像小孩子骑大马似的冲下斜坡。近来,基干民兵连难得集合一次,他早就憋得慌了,“模器”进村的消息腾地撩起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那股狂热。
暮色降临,落日的霞光把土地染得一片血红。这片与田家村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土地昭示着秘而不宣的信息,仿佛病恹恹的,在少壮时候就挫失了青春锐气,忧郁的血液冲出血管汩汩流淌。所有附着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都如死一般沉寂:癞蛤蟆瑟缩着黏糊糊的脑袋,跳上两步就沉寂不动,冥然兀立;蚯蚓神经质地一屈一伸,呈现胆怯易惊之状。
泥土里泛出经年的陈腐气息,秋去春来,土地翻了又翻,总也去不掉这股腥热气味。清朝嘉庆年间,此地发生一次罕见的“人瘟”,三千村民瞬息死于毁灭性霍乱,死亡凝固在这片土地上。阴风扫过,到处陈尸狼藉,白骨露野,村民们僵持着死前的姿势:有的龇牙咧嘴仰面朝天;有的跪在地里,手像鸡爪似的抓挠什么东西;有的蹲在茅坑里,身子弯得像大虾米……
“人瘟”过后,由北方逃荒的一族迁居此地,收拾死尸,开垦荒地,安家落户。柿子熟了,柳条绿了,北方移民却始终对这片土地保持敬畏。
金斗快活地蹬着车,任凭轮子碾过土地的血脉,划出一道道笔直的伤痕。他就像吹过田家村的风那样直来直去,没有因袭土地的忧伤。小时候,金斗常和其他小孩子在这里撒尿,他的小鸡像个充足的水泵,尿喷得老高,溅得最远,令人羡慕不已。
尖利的车铃声响彻田野,牛儿恬退隐忍地退立一旁,让出一条路来。金斗虎眼圆睁,一路向公社飞驰而去。
牛头山层层叠叠拥聚而立,山岩峨峨,支撑着筋骨和血肉,有泥土的本性又不似她那般软弱无力。土地被千人踩万人压,从不选择过客,而山只支撑崇拜他的人们。山脚下,灯火通明,基干民兵连全体集合。民兵们神情激昂地举着油灯和手电筒,骚动的火苗上蹿下跳,电光在四周的景物上投下触目惊心的影子,这些影子狂扭乱舞,如同巫师神魂附体的鼓翼而舞。
“金斗哥,我怕。”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扯着金斗的衣襟畏缩不前。
“怕啥,有我哩!”夏秋收稻谷时,人们时不时能看到一个傻兮兮的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远远望去像风中的白纸捻子,老人们管他叫“模器”。冲天火光烧着人心,加之多年来附加在“模器”身上的种种传说,使得他们想马上抓住那个魔鬼。
“别让他溜掉,他跑得可快哩!”金斗举起一枝猎枪,朝天放了三枪,民兵们在他的带领下,分成三路包抄上山。
“‘模器’是啥样?”
“老高老高,沙篙尖子似的。”
“这么多人一围,他能跑掉才怪哩!”
牛头山神秘莫测,尤其在深夜更难琢磨,自小长在山里,自以为能翘尾巴的人都上了他的当。星月隐蔽起来,扑面而来的是遥不可知的黑暗,火光的映衬使一切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村民们熟悉山里的每一条小路,但在今夜却陷入他的谜团,四面挡着闷郁重叠的山壁,山坳里游荡着猿猴嘶哑的哀鸣和鹧鸪絮烦的叫声。村民们心慌意乱,他们高声叫喊却得不到山的回应。前者摇动油灯,恍惚看到一个影子,后者仓皇而至,山壁却挡住了去路。突然,山谷里訇然一声巨响,人们吓得闪向一旁,方知又退到来时的路上。
如此闹了一夜。搜山的男人惊魂未定。有人说那个“模器”跳动的声音很大,像大石块砸下山一样;也有人说看见一个一丈高的人影,几步就跨过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