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新单位的一个小时以后就是吃饭时间,我捧着一套崭新的粉红色食盆走下楼梯,此时此时刻我对我的新单位新工作新食堂抱着一种空白的想法,只等他们给我良好的第一印象,以后就都是好印象。很多人排在我的前面,我只看见他们的后脑,丰富地隆起着,一动也不动。一个女人,她的长头发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左三圈,右三圈,除了她的头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轻轻地哼一声,就像这样。哼!这个女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就狠狠地捅我的腰身,说:“你开路了,我早就猜到你在电视台待不久。”我看着她,觉得这个女人确实很面熟,但我确实不认识她。她又兴致勃勃地捅我:“这下好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就在十楼,你在四楼吧,吃完饭我去看你……”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她曾是我的同学叶青,叶青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一把刀,闪闪发光的刀。我没有想到我又和叶青在一起了,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沮丧。到处都是熟面孔,到处都是,我真是厌倦透了。
进电视台是我自找的,离开电视台到宣传部可是我爸找的。我想干点文化事业,结局却是我悲愤地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是必然。表面的起因是小林小姐和《音乐酷酷》节目,我们的节目部主任很多次在例会上和大家讨论说我的“目击”只能做给农村和山区看。与我形成对比的是小林小姐,《音乐酷酷》是头牌小林的头牌节目,主任吩咐我去找《音乐酷酷》的文案和资料片出来研读。“读一读吧。”主任拍我的肩,拍得很有内容,“你会发现崭新的东西。”尽管我始终认为《音乐酷酷》是几个外星人在做,看她们的节目会气死,但我冲着主任献媚地笑了一笑。
我看到了另外一部资料片。新闻中心对面的小拉面馆里,我看见小林小姐和主任一起吃拉面,桌子下面小林小姐的腿架在主任的腿上。其实我不应该看到桌子下面的内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看了,我一进去就朝下面看。一双年轻的细腿,就像蛇那样缠绕在枯树干上,吐着信子,恶狠狠地瞪我。一切都影响不了桌子上面他们吃拉面,四只手都没有闲着,拿着碗拿着筷,吃完面喝汤,嘿呦嘿呦,喝得满头大汗。我倒宁愿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当时这么想,呸!但事实上我只是别过脸,闷闷不乐地溜走了。
总之,我不喜欢什么事都让我爸去解决。他会说很多废话,比如你自找的,你要去什么狗屁的新闻单位,搞成这样,你怪谁,就是后来的目击事件,他老人家也不甚了了。众所周知的是我和小林小姐吵架,吵完之后我就滚蛋了。
我每天都在新闻中心吃午饭,新闻中心的食堂就像一只大蘑菇,无论是在外部还是内部,它就是一只蘑菇,蘑菇内部分布着无数小蘑菇,各色人等坐在这些小蘑菇上,窃窃私语,或者怒目而视。我总是要一两饭,一份鸡蛋炒什么的,总之每天都有鸡蛋,鸡蛋是杂搭,什么都可以搭一搭,鸡蛋炒丝瓜,鸡蛋炒番茄,鸡蛋炒任何一样东西。我们可以从鸡蛋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只有一次,我把鸡蛋都浪费了,它们都泼在了小林小姐的套裙上,鸡蛋的颜色很不好,就像烂糊了的粪便,谁也没有想到小林小姐会那么脆弱,她哭了。
我加班,直到夜深,我终于把那份愤愤不平的文案做完,我走出大楼的时候发现主任室的灯光也在为我亮着,我笑了一笑。我把改版后的文案放在主任的宽大桌面上,文案下面是新版目击的第一档节目文字资料,我认为它们白纸黑字,简明扼要,我的手自信地支撑住了桌面的一个角。
主任的手轻柔地动起来,就像一只虫子那样缓慢地爬上了我的手背,我看着那只抚摸我的手,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相信那只是无意中间,如果还有第二遍,第三遍,我就会看见一张明明白白的老脸,流着涎水,笑得像一朵老菊花。
突然电话响,我迅速地抓起电话,我说喂,然后我把电话还给主任。“主任,您夫人的电话。”我说。
主任抢过话筒,唯唯诺诺:“是,不是,不是,是,不是,不是,是,是……马上就回家。”主任面皮赤红,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想说点什么,但我看见那个男人突然就像软泥那样瘫下去了。这是一次大发挥,在改版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我有另外一种天分。主任研读了十分钟,然后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场恶作剧,我自由发挥了我的方案,惟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于是我知道主任在那十分钟里并没有认真地看那些字。我只想让小林小姐知道,除了Music CoolCool是英文单词,除了酒吧蓝调,除了青少年追星族,除了奉献出自己的腿以外还有点别的,比如数码电视,比如网络,比如穿越罗布泊。
我本来就打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