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没有要求过我,可我自己一直觉得不干点事无颜来见你。”
我无言。
28年前,百越的情书是我的食粮,他每隔两天就有信来,他关心我的生活起居,他要我利用年轻时候多学知识,他鼓励我完成自修学业,他让我业余时候不要放下画笔。那一些文字是我一生中的奢侈品,无论我多么落泊,多么绝望,看一看那些文字,我就会生出一份对生活的希望来。
百越的文字是这个世界最出色的文字。
人生的路上,能遇到一个知己是多么有幸的事啊!百越在我的生活中,就是这样一位知己,一位老师,一位兄长。没有他,我的人生之路真的会是另一种方式。
我没有想到,在百越的心中,我也是他奋斗的动力。原来我之于百越如百越之于我一样重要。
百越的生活如何呢?八年前,百越告诉我他生活的很幸福,一个幸福的男子是不大会回忆往日的欢乐的。
可是我不敢问百越。
百越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他谈到自己的生活。
老婆不会做饭,孩子老婆不管,家务事都是他做。百越说想起母亲他就辛酸,即使条件再好,母亲也没法跟着他过,因为老婆说如果母亲住在他家,老婆就搬出去住。
百越说到这里十分沮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百越的沮丧神情,百越在我的心中,从来都是成功幸福和无忧无虑的。我呆看着百越,我从来不知道百越还有这许多的难处。
百越说他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叫醒孩子,做完早餐后,孩子也收拾停当,然后和孩子一起共进早餐,于六点半送孩子上学,七点半准时上班。百越说他如果不出差,每天晚上十点接孩子回家。到自己出差时只好将孩子寄托在校住读几天。孩子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
我为百越有这样聪明的孩子高兴。
百越将双手十指交叉放于脑后,眼睛望着天花板说,老婆从来不给他洗一件衣服,也不给他做一顿饭,有时自己做好饭,等在厨房忙完,到餐桌上时母子俩将菜吃得一点不剩,竟不给他留一点。
我的心突然疼痛起来。
我们沉默着,不知道再说什么。
好半天,百越突然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好好过日子啊,你要多理解男人,也许你们家那口子也有他的难处。
我不置可否。
百越,博士教授,家庭主妇。我好难想像两者的关联。
百越躺下来,他让我也躺下来。
他似乎很累,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打着呼噜,看上去十分辛苦。
这时在夜空中传来一个男人疲惫的歌声: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
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多年前百越到这个城市看我时他唱过这首歌,百越的歌唱得很好。
午夜里这沙哑的歌声是那样的凄婉。
我看着躺在我身旁的这个男人,这是梦寐以久的时刻,我很想去轻抚他那已夹杂着银丝的黑发,我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不敢打乱这份平静。我试图平静自己的心,可怎么也静不下来。我只好拿出手机用打游戏来分散我的精力抑制我的感情。
百越醒来了,我让他玩,他说他不会玩,因为平时上班紧张,他没时间。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紧,他说拿钱要干活呗。
百越说他每月工资两千多元,加奖金,可拿到三千元,每到过节可发些钱,到年底可拿五万多元年终奖。
我说你不会犯错吧?
百越说犯什么错?
我说我怕你给我筹备画展的钱是贪污的。
百越说怎么会?我的工资,我自己的钱自己支配。
我说那我不用还你了吗?
百越像哥哥拍打妹妹的脸,他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一晃:“不用,告诉过你了,再不许谈钱的事。”
百越把我的手拿过去放在他的腹部,他说:“我长胖了,你摸摸我的肚皮。”
我的心轻轻一颤。这是28年来我第一次接触他的身体。我的手贴着他的皮肤,一股电流瞬刻间触遍全身,我感觉到体内的许多精灵拼命撕扯着碰撞着让我极端惊恐。我轻轻地抚着他的身体,游离于他的胸部,我不敢越雷池一步,百越感觉到我的胆怯,他一把抱紧我,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幸福的暖流让我喘不过气来,百越俯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怕我吗?”
我摇摇头:“不怕。”
我说完后轻轻推开百越去看他的脸,百越的眼睛如火如炷,我慌忙躲开他的凝视。“若干年前我怕过你。那时在大街上,不经意回头看到你,我慌得打起飞脚奔逃,逃到家觉得无处躲藏,又逃到兰兰家,让她将我藏起来。那时候怎么那样害怕你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百越又一次将我拥入怀中。
我告诉他:“前不久同学回罗湖是在宋城大酒店里聚会的。”
“真的吗?我回罗湖接亲戚吃饭也是在宋城大酒店。”
“真的那么巧吗?”
“是啊,那么巧。”
“兰兰在那里当会计。”
“她若是见到我可能已经不认识了。”
百越又睡过去。
我看着他的睡姿像一个孩子,他的黑发、他的眉骨、他的紧闭着的双眼,他的鼻梁、他的双唇,我守护着他听他均匀的呼吸。
百越醒来的时候说:“你睡一会儿吧,你怎么不睡呢?是怕我吗?怕不安全吗?怕我害你?”
“不,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想看着你陪着你。”
百越默不作声,贴紧我的脸,紧紧搂住我。
我瞪大眼睛,告诉他:“这辈子只在外过了两夜,一夜是今天,”我故意不往下说。
“还有一夜呢?”百越顿了顿还是止不住问我。
“你想知道吗?”
“想知道。”
我告诉他:“那是在1975年的时候。”
“那就是说,你还是很小的时候。”百越感到十分奇怪。
“是的,十来岁,那时我们家随父母到了千代农场,那里有一所小学,学校里成立了一个文艺队,我们经常要参加一些汇演什么的,所以有时会在晚上排练。有次排节目排得太晚了,经老师同意,我们四个女孩子决定不回家,我们挤在一位到公社开会去了的男老师的床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妈妈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以后便再不敢在外过夜了。”
百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看着我做一个怪像。
“后来无论多晚,两个男孩子都送我回去,我们学校到村子要经过一个坟场,每每走到那里,他们便一齐吓我,我总是被吓得打起飞脚奔逃。”
百越笑着拍拍我的脸:“胆小鬼。”
百越让我枕在他的臂膀上,百越说:“我们两人要是结婚了,一定很幸福是不是?”
我楞了楞,点点头。
“我要是娶了你,我妈就会跟着我了。”
这个孝子,时时都在想他的娘亲。他说他母亲是大家闺秀,在一家报社当会计,和尹新明的母亲是同事。
我们又谈起尹新明、尹新月两兄弟。真的,那时候我有多傻啊,尹新月给我写好多封求爱信,我都一一拒绝,而他的哥哥竟托了我的班主任的爱人来说媒,父亲却应承下来。可我却只是念着那痴人,竟胆敢去向尹新明的父亲陈情,求他成全我和百越的感情,闹得千代农场也是满城风雨,让父亲伤透了脑筋。我一边和父亲闹着,一边深深想念那个在农场呆不了几天的痴人,在松渡河让一只汽车轮胎载着我顺流东下飘出好远,惹得全家到处找寻,母亲还以为我想不开做了傻事,竟在河边哭起来。
渐凉的水,如水的月,满天的星辰,见证过我对那个痴人的铭心思念。爱情让我变得如此大胆如此不顾羞惭与礼仪。而百越与尹新明竟又是要好的朋友,这世界巧合太多,再到河边洗衣挑水,为避免与尹家父子三人碰面,我绕好远的道而行避而远之,情何以堪!
那痴人怎知我心?
往事已成千古,而今他竟躺在我的身旁。
我要百越将胳膊拿开,免得枕麻了,百越说:“我愿意让你靠在我的怀里,枕着我的胳膊。”
可它不是我的依靠,我这辈子没有依靠,我忽然十分伤感。我试着将他的胳臂拿开,我说:“这不是我的依靠。”
百越再次紧紧地搂住我:“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百越说:“那时候只知道怕你跟着我受苦,没想到你会更苦”。百越轻轻地用唇吻我的额头,十分温柔。
我闭上眼睛。
他的唇触着我的眉骨、眼睑、双颊,最后停留在我的双唇上。
我们终于吻在了一起。
百越的口里很干净,竟有一种清甜的味道,他睡了一觉,嘴里竟然没有一点异味。我陶醉在这种清甜的气味中。
这是我们28年来第一次真正地接吻,他轻轻地温柔地抱住我,很轻柔地吻着,我们幸福地享受着这神圣的一刻,一股股电流通遍我的全身,我浑身酥软。百越,我的生命,我的安慰,我永远的知音!
冥冥之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这个人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这个人,你们已为人夫已为人妇。
我的心一阵颤栗,我轻轻地推开了他。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往下进行了。曾经的梦境是百越放开的我,现在的梦境是我放开的百越!
百越他维护着他的原则,我也信守着一份自尊。我知道再往前一步,我们都会忘却彼此,我不可能去撩惹百越,我不想打破他的原则,我也不想打破自己的原则。不离婚绝不做对不起幸子规的事。这是多年以前百越要吻我的时候我对百越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