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来照归人。
微凉的晚风拂过,那棵歪脖大柳树枝条轻摇,絮絮的白色的柳花飞扬不定,宛如梦幻。住了几日的那座茅舍安静的伫立在那里,不高耸,不精致,不显眼,和周围别家别无不同,然而就在月色里,在静谧无声的这一时一刻间,我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来。仿佛,仿佛眼前这真的就是我生活了许多年的村子,这里有疼我怜我的亲人,有可供我安枕栖息的家,甚至,我在闭上眼凝神感受的那一刹,依稀看到了一双年轻的父母,怀抱一个粉嫩的小婴儿,笑得无比喜悦幸福。
我迅速睁开了眼睛,月华如练,四下张望,却并没有寻到那双父母或者婴孩。半晌,怔怔的走到茅屋前,在那扇薄薄的木门前僵立。
皓冉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怎么了?”
“啊!”我震了一下,连忙应声:“没什么。”伸手推门。
门没有锁,“吱呀”一声开了,与此同时一声咳嗽,紧跟着响起伊婆婆的声音:“小离,咳咳,小离是你吗?”
“是我……”我向床榻上挣动着的身影奔过去,半跪在床边,接住了伊婆婆伸过来的双手,“婆婆,我回来了,我没事!”
月光从打开着的门口照进来,屋内无灯却也清晰可视。伊婆婆又是一阵咳嗽,抽回去一只手捂了嘴,咳停了又伸手轻抚我由简易绷带吊着的左臂,面上又是要笑又是难过:“还疼吗?身上其它的伤呢?”
我摇头:“都好啦,就这个也快了,有一个很高明的大夫给我医治的。”
伊婆婆点了点头,我看到她躺在那里,似乎更显苍老了,双颊消瘦,额上的褶皱更加深刻,稀疏的白发整齐的压在脑后,脸上的笑和眼神里的温暖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一阵鼻酸。
“我好像听到……外面还有人吗?”
“啊……”我回过头去,门口处并无人影,“皓冉法师还有乐贵大人与我一同来的。”他们没有随我进门,可能是给我和婆婆单独话别吧。
伊婆婆静了好长的时间没说话也不动,就在我隐隐有些不安的时候,她忽然低声道:“扶我起来。”
“婆婆?”我犹疑,看得出她面带病容,不用说是这些人惊忧交加所致,“你身体不好,就这样躺着吧,起来做什么?”
伊婆婆又咳了两声,却摆了摆手:“我不要紧,前两天有个游方的大夫来给我看了病,没什么大问题,咳咳……”
我变了脸色:“不会你也染上了……”
“没有,没有,”伊婆婆咳停下来拍拍我的手,“婆婆只是风寒咳嗽。前几天那个游方大夫来,给村子里染上痨症的人都用了药,好像很有效果,比黄大夫强多了……”
游方大夫,莫不是尘凡?难怪他匆匆离开云尖顶,原来又赶来这里悬壶济世。我皱眉,伊婆婆却又催促:“来,扶我!”
“可是……”
“小离,”伊婆婆叹了口气,“你以为婆婆不知道吗?你是来跟婆婆道别的。当日我或许还能推辞哥苏领主,可这次他又派人过来,而你……”她歇了歇,眼泪淌下来,“自从你无故失踪,而后发生一样一样的事情,我就知道,你终究不能在这村子里呆下去了。”
我慌忙去拭她眼泪,看到她难过我也忍不住的难过,最后只得伸出右手扶她坐起,又在我的单手搀扶下下了床,慢慢的一步步走进里屋我住过的房间。
月光透过窗纸,映进来一片朦胧。
伊婆婆弯身,打开墙角的一只木箱,那里面放置的都是一些衣物,伊婆婆将衣裳都挪到一旁,露出木箱箱底,在边角处用力一摁,那箱底木板蓦地弹开来,下面却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样小物事,伊婆婆伸手取出来,那是一枚看上去并无特色的石头,颜色幽黯墨绿,扁平呈不规则的四边形,铜钱一样大小,上端一个细小的孔眼,穿着一根红绳以供挂系。
伊婆婆待我看过一眼,便将它放进我的手心,又覆手盖住,轻声道:“这是你娘当年过世前交给我的,她曾说,若你能在这归来村一世平安的度过,便用不着它。要如果,你不得不离开这村子,就把它随身带上,辟邪驱魔,或能为你逢凶化吉。”
“辟邪石?”我疑惑,这样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还有辟邪作用?“我……娘,她从哪找来这个的?”
“这是你娘家传的东西。”伊婆婆长长一声叹息,“你娘当年是从离归来山麓将近千里之遥的苍秋城嫁过来的,因为你外公不同意这门亲事,她独自偷偷跑来什么也没带,就只有这石头说是她自小辟邪戴着的。”
我怔了怔,又是这样一个故事,一双年轻人两情相悦,却因一方家境贫寒低微,遭到另一方家长反对。真是屡闻不鲜了。
不过,这对横遭阻拦的有情人,是伊离的父母,是,“我”的父母?
伊婆婆又从一旁的衣物里挑拣了一番,收拾出几件来,用一只布包裹包起。最低层有一抹绯红色,我抽出来一看,很是眼熟,想了想忽然记起这是我在白之疆那片雪域上醒来时自己身上穿着的,后来被伊婆婆收起就再也没穿过。用手摩挲着那面料,十分的软滑细腻。
忍不住抖开来比在身前,款式并不繁杂,也不像新衣,却看得出面料很好,像是上乘丝绸,衬里是一层薄薄而柔软的白色棉布,裙长及至膝下。
伊婆婆微微的笑了:“这是当年你娘亲手缝制的,她最喜欢穿的也就是这件衣裳。一转眼,你也能穿了,乍一看,可不就是碧让当年的模样,这过了十多年也没觉得它旧了多少。”
当年衣物在,红颜无处追。我想象着那个叫做碧让的陌生女子的形象,但是想不出来,抱着那件裙裳央伊婆婆:“婆婆,再给我说一说爹娘从前的故事好不好?”
伊婆婆拉着我在床榻边坐下,果然絮絮叨叨的回忆起来。月光趴在窗格上一点一点的移动着,好像是,十多年前它也曾这样温柔的洒下清辉,照见苍秋城,照见归来村,照见一双年轻男女的私奔夜会,照见男子憨厚的面孔爱怜的眼神,照见女子娟秀的容颜绰约的风姿,照见一段山盟海誓的执手,照见一个小小生命的诞生,也照见,一场别无二话的生死相随。
你看,就是这样月光一点一点的移动,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带走伊生和碧让欢畅苦惧的一世,带走伊离十六年安宁无波的岁月。而后,带来这个暮春清晨的第一束晨曦,带来我将要去面对的陌生和未知。
伊婆婆说得累了,不知不觉靠在床上睡着。我换上那身绯红衣裙,重新裹好伤臂,拾掇了简单的包裹,最后看了熟睡的婆婆一眼,轻手轻脚走出了屋子。
皓冉和乐贵俱很是耐心的在门外候了一夜。我才一掩门而出,皓冉便从大柳树的枝桠上跳下,在朦胧的晨光中展开一个温和明朗的笑容。乐贵站在树下,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待我走近几步才眨了下眼皮动了动嘴角,不带任何感情的吐出两个字来:“走吧!”
归来村,归来兮,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