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想上高中的心愿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冉希望心底腾起一种看到未来生活的豪迈。他决心为自己的人生作一次大胆的自主选择，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作出选择实在很难，这选择说穿了就是拿一辈子的前途的做一次赌博，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就会葬送了前途，这选择干系到他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人生是多么沉重的话题啊，他不知道他略显稚嫩的脊梁能不能扛起这副担子，他真后悔随便就把这种痛苦的决断揽到自己身上，这本该是父亲布置给自己的一道命题作文，像头一年一样，他可以像一个得到将军指令的士兵努力向前冲杀，再在考场上失一次手自己的心里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至少自己真正努力过。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自己的命运就该交给父母来规划，难道自己就没有设计人生的权利？答案很显然是否定的，上一年父亲就为自己设计错了，最后换来了父亲一声声绵延无尽的叹息和自己又恨又恼的失望。假如头一年就交给自己来选择，结果肯定不会一样，就算最终还逃不过落榜的命运，至少自己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实，而不会胡乱生出那么多抱怨。
究竟是报高中还是中专？冉希望一直在苦想着这个问题，抹面光像是要求证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一直拿这个问题问冉希望。报中专可能会早点参加工作，会更早地帮父母把家里的光阴过好，可是难度非常大，班里就没有一个人敢保证自己能考上；报高中考取的概率会增大，将来的知识面会更宽更广，但是战线过长，更何况谁也无法保证能顺利考上大学。即便考上了也没办法保证能找到一个摔不破砸不烂的“铁饭碗”。思前想后，冉希望决定狠心自私一下，先不管家，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决定报考高中。家里的光阴虽是难，但他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仅是第一个选择，接下来的第二个选择更让他犯难，是考县里的重点中学还是柳和中学？
如果说冉希望作出的第一个选择是出于私心的考虑，他的第二个选择则是对这种私心的弥补。家里的光阴实在太烂杆了，只要有学上到哪儿都是上，学的都是同一种教材，只要肯下功一样会出成绩，他不相信自己到了柳和高中会学得不如人。在有学可上的前提下，能给家里省一点是一点。县里的重点中学的师资力量和教学环境是比柳和中学强，能到那样的地方上几年学自然叫人向往，村上好多在县重点上学的学生娃，哪怕是出了高价学费的自费生，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优越的笑，他们的大人也觉得光彩，可花费也非常大，冉希望就曾听到一个高他两届的重点中学的学生家长向父亲倒苦水，说他的学生娃在学校里花销大得让人背受不住，每天一两块钱的菜金搁到家里就等于天天过年。柳和中学的收费就厚道得多，家里的光阴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应该承受得住，大不了再苦累几年，现在的苦和累是为了自己以后的幸福和快乐。再说，县重点的学生不见得个个成材，柳和中学照样有人能考上大学，况且在柳和高中能学得好，就有机会转到县重点，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想到这一点冉希望心里立刻自信满满。
班里排在前二十名的学生商量好了一样统统填报了中专，只有抹面光还在观望。中间可上可下的学生也有相当一部分把考取中专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先前打算考柳和高中再转学县重点的学生纷纷变卦，要么直接报县重点，要么向考中专的同学靠齐。排名垫底的学生倒显得比别人更轻松，他们随心所欲地在志愿表上一划拉，一所所命定与自己无关的响亮学校就潦潦草草地占满了志愿表上的空格子。真心考学的每个学生都会善待自己的志愿表，先根据自己的实力选定一两个学校，反复斟酌后再在草稿纸上把填写的内容练习一遍，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填写志愿表，生怕写错一个字误了自己的一辈子，就像一辈子是捏在手里的一个经不起摔打的东西一样。
上交志愿表的这天中午冉希望的屋子里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过去和现在关系都很一般的学琴，再一个是久不见面越长越心疼的杨冬梅，周亮兴奋地上街买了好多零食来招待她们。四个人嗑着瓜子聊着天，话题很快集中到即将到来的中考和他们的惧怕心理上。杨冬梅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他们宽心，说不管结果如何，只要能正常发挥就算成功了。周亮沮丧地说在这种情况下，超常发挥都撵不上趟了，正常发挥等于自断后路。学琴表示自己没把握考上中专，考县里的重点中学倒有几分胜算，她得为家里众多妹妹带好头，无论怎样不能再一次失了手。杨冬梅问起冉希望填报志愿的打算时，冉希望的回答让她失望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周亮却坚决地拥护冉希望的决定，周亮说他到了柳和高中总算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学琴同样流露出惋惜的神色，说杨冬梅大老远跑来给冉希望当参谋，他作出这样草率的决定是对自己极端的不负责任。这时地上已经落下厚厚一层瓜子皮，周亮故意装作吃惊的神情说：“我们几个人都像脱粒机。”周亮的俏皮话让屋子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好像迫在眉睫的紧张的中考不存在了。
大部分同学都在忙着设计自己的人生，没工夫管别人的闲事。个别相投的同学对冉希望的决定表示出宽容的理解，此外还有一点点惋惜，只有周亮知道自己除了考柳和高中再没别的出路，对冉希望的决定表现出热烈的拥护。知道冉希望的中考打算后，抹面光最先表示不理解，接着她被他的决定直接气糊涂了，尽管她已经事先选择了一所地区师范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她把自己能说出口的最难听的话搬出来羞辱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她喋喋不休地骂着这个自己过去曾经为之着迷，现在仍然念念不忘，很可能将来也无法忘怀的男同学。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迫使他重新作出决定，哪怕他从此把她当作真正的仇敌，哪怕他一辈子再也不正眼看她一下，哪怕她自己再也没机会实践心里的诺言。她觉得她有责任搭救他一把，无论采取什么方法，也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不然她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一开始，抹面光就明确指出考试是事关一辈子的大事，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当作儿戏，机会一旦错过再不可能第二次出现。冉希望嗫嚅着说这个道理他知道，只是特殊情况还得特殊对待。抹面光立即摆出一副骂仗的架势和他吵了起来，她说她一直觉得他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没想到自己看走了眼，把一个没出息的窝囊废当人物看，早知道他是这样扶不起的阿斗，宁可把自己的热情交给猫儿狗儿的也比这强。这时冉希望忽然想对她解释几句，但他一见到抹面光就没来由地拘束，今天的情况也一样。他说：“我的情况你根本不了解，不管怎么样我都谢谢你的好意。”抹面光似乎更愤怒了，她歇斯底里地对他吼道：“我知道你这个人心思很重，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你的心思给害了，到时候你还得瞎狗一样过你的瞎狗日子。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不然你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到时谁也救不了你！”路上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所有人都停下来看这个暴跳如雷的女学生骂街，冉希望窘得越不知道该怎样说了。没办法，他只得逃跑，身后的女同学又冲着他的背影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冉希望，你迟早有一天会为你的不理智后悔死的。这话像咒语，也像发言总结，等待看“好戏”的路人知道好戏已经接近尾声，纷纷不情愿地挪开了脚步。
冉希望以为这次和抹面光算是结了仇，却没想，再次见面时抹面光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样笑嘻嘻跑过来问东问西，有时候还故意学李克川邀文静女生的样子叫他：“到屋里坐一坐吗？”不过冉希望好像从来没有要答应她的意思，而文静女生终于被李克川的真诚打动了，已经到过李克川屋里好几次，受到鼓励的李克川更加热情地向文静女生发出邀请，文静女生却再也不肯轻易答应他。
考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李克川炕头上悬挂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真让人担心有一天它会小到没有。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中专的考场设在县城里，为确保考生的安全，柳和中学包了一辆面包车接送这些可能会给柳和中学带来新的荣光和希望的考生，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使柳和中学的中考升学率上浮一个百分点，他们才是柳和中学真正的宝贝疙瘩。而留在校园里目送他们上车的其他人多是打算报考柳和高中的本校生，他们在本校考试，享受不到面包车的待遇。让站在校园里目送这些尖子生的同学感到奇怪的是，这些肩负着学校和家庭希望的考生一点也不为能享受到面包车待遇而高兴，相反他们脸上全都挂着忧郁和愁闷，最后一个上车的抹面光竟满脸是泪。
开考时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尽管是雨丝，没过多久地面上已经有了积水，房沿水槽里哗哗的水流还是大声地证明着细雨的力量。冉希望忽然记起上一年中考也是在阴雨天度过的，马上联想到是不是每个考试的日子都是阴雨天，这么想着，果然想起许多考试的日子都和雨天有关，期中试、期末试、摸底考试……甚至一次突然袭击的小测验。雨一直在下，空气中也飘浮着一股甜丝丝的雨腥味，又黏又潮的让人感到许多不适。这是不是预示着一场考试的结果甚至一个人的命运？冉希望吓得不敢多想。等到下午一场试考完以后，校园里已经很难见到一块下脚的干爽地方，到处都能看到蹦蹦跳跳往回赶的学生。他们害怕黄泥沾上鞋子，无奈黄土路上已经起泥，再灵巧的学生的鞋壳上也沾满了又黏又稠的泥水。水区的黄土路极易起泥，稍不留心行人的脚就会陷进泥水里，鞋子随时都有被黄泥拔去的可能，而且路上走的人越多，踏起的黄泥越多越软，后面的人越难走，这一点冉希望已经在柳和中学一年的学习生活中深有体会。交了试卷，冉希望立刻一头闯进仍在淅沥的细雨中，一路上他小心了又小心，两只新买的板子鞋还是被黄泥亲昵地脱掉，白袜子也被泥水浸得丢掉了它本该有的肤色，没办法，他只得把袜子脱掉塞进鞋壳，干脆提着两只鞋光脚走路，一步三滑地拐向住房。
与李克川抹面光他们进行的考试相比，冉希望觉得自己的考试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饶是这样，他仍然谨慎了又谨慎。现在，最大的悬念是到了柳和高中真的能像预计的那样学好吗，学好以后能否顺利转到县重点？最紧要的是，又一个三年后能否如愿考进大学，让自己成为一个知识的巨人？不比人家周亮，即使连柳和中学也考不上，他家里也为他谋下了学厨子的出路，这会儿周亮正絮絮叨叨地担心自己万一连柳和高中都考不上，羞得还怎么见人？冉希望竭力安慰自己的好朋友，说无论什么考试总是得意的少失意的多，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怎么也轮不到周亮来犯忧愁，再说，以周亮的成绩，通过这样的考试也不是什么难事，最紧要的是放松心态把握好后头的几门。
就在这时抹面光一头水一头泥地闯进屋，进门后两朋友发现，他们这个一贯快快活活的女同学脸上流水不止，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只听她带着哭腔说：“你们好幸福哟，我好羡慕，这下我真的没学可上了！”
